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春庭紫蔓生》作者:泠司 文案: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最爱的人。 “你若是要做那把刀,你就得割舍多余的感情,变得冷酷、麻木、不再眷恋他人的温情,只有这样你才能锐利、无所不摧。” “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正是为此而生的。” “然而一把刀太过锋利了也不好,因为那样容易折断。” 叶风城x叶惟远 亲兄弟年上,HE 双方都以为是单箭头的双箭头,眼里只有彼此的两个人。   壹。   ·   晚秋近冬,陨日城内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尹静等人来叶二爷府上时正值傍晚。   叶二爷住得有些偏远,他们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尹静骑马行在人群最前,遥遥望去,只见天色亮得反常,云层边缘洇散开大片血色。   这是大雨前的征兆。但此时,雨要落不落,沉闷湿黏的空气落在肌肤上如一层化掉的糖稀,怎么都甩不掉。他攥着缰绳的手心里出了一层汗,恰如他此刻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不祥之兆。   二爷叶高岑府门紧闭,不似往日隔着大老远就有人前来迎接他们。   他翻身下马前去敲门,兽首铜环扣在门上,闷响传出老远,可里边的人半晌都没有反应。见状,他索性不再扣门,只是将手掌贴在门上,感受禁制是否完好。   禁止完好,唯独无人应答。   他返回去毕恭毕敬问后面软轿里的人要如何做。   “主人,门上禁制完好……”   “硬闯,小叔叔若在,定不会怪罪。”   轿子里的人听声音清冷如泉水,只是里头透着股病气的倦怠,一句话说得轻轻悠悠,像是耳边的叹息。   得了嘱咐,尹静便不再束手束脚,直接用功法强行破了门上禁制,一脚踹开大门。   门一开,刺鼻的血臭味扑面而来,冲得人睁不开眼。   尹静掩鼻进去探查,越往里走,这瘆人的味道便越盛。   庭院里横尸的是叶高岑府上的下人丫鬟,凝固的血液将池子染成了赤褐色,而其中饲喂的鱼儿早已翻了肚皮。见此惨状,尹静握紧腰畔兵刃,生怕这无名的凶手还藏在暗地里,越过三三两两的几具尸体,进到内室里去查找。   他在卧房找到了叶高岑身怀六甲妻子李襄君的尸体。   她的死因是被人一刀穿胸。   那双到死都不肯闭上的眼睛睁得老大,像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发生了什么。   最令人尹静不忍卒视的是她的姿势:双手捂着凸起的小腹,十根手指死死扣进皮肉里,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多绝望地想要护住那未出生的孩子。   “怎么了?你去了这么久都没动静我就进来了。”   尹静一时语塞,转头看向跟进来的主人。   一同而来的其余下人被留在门边守候,眼下,这偌大宅子里的活人只有他们两个。   “主人,这……”   他的主人,城主叶风城疲倦地半闭上眼,细长的手指按住了额角。尹静错误地理解了他这个动作的涵义,以为他是看不得这般惨状,想劝他在外等候。   “继续。”   叶风城看出尹静心中所想,发话命令他继续找下去,直到找到叶高岑才肯罢休。   “是。”   尹静去了其他地方,叶风城蹲下身来,手掌覆在小婶婶死不瞑目的双眼上,花了点功夫才让她闭上眼。但就算闭了眼也不代表她愿意安息,察觉到那股无论如何都不肯散去的,怨气叶风城一声叹息,划破自己的指尖在她的眉间点了一下。   “请您宽宥,这边是我今日能做的全部了。”   上个月,叶风城大病一场,几度陷入昏迷,现在面前病好,可底子是越发单薄。   病中他人事不省,城中事务多少都仰赖小叔叔叶高岑分忧。   眼见这几日叶风城的病好了一点,不再整日缠绵病榻,想要登门道谢,可是发出去的拜帖如同石沉大海,他们这才意识到,叶高岑此人已有足足好几日没有音讯了。   “主人,二爷找到了,在书房!”   尹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站起来,朝书房走去。   叶高岑死在书房里。   事实上,尹静能认出此人就是叶高岑完全仰仗于他的衣着打扮和腰上的那道旧伤:尸体的头被人割掉带走了,此处就留了具无头躯干。   据尹静粗略的检查,叶高岑的死因和他妻子一样,都是一刀穿胸。   “谁干的?”   过了好一会尹静才缓过来。   叶高岑一家上下十三口人无一幸存,全死在这个无名凶手的刀下。   若是寻仇的话,这得是怎样滔天的恨意?   “还不够明显吗?”   叶风城轻声反问,尹静余光一瞥,瞥到点刚刚被自己所忽略的东西,一时语塞。   是的,太明显了,明显到简直像是生怕不知道是谁杀了叶高岑一家。   叶高岑的尸体背心里插着一把刀,一把白玉错金的三尺直刀,雪光窄刃,削铁如泥。   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是谁——整个叶家,只有一个人用这种兵器,也只有这一个人从昨日起就不见踪影,现在只怕是早已出了城门向其他地方奔逃。   “主人,您打算怎么办?”   叶风城的眉头紧皱,像是很难做出决断一样。他打从娘胎里带了病出来,这几年更是每况愈下,只要天色有点风吹草动就会一病不起。眼下他好不容易从一场大病中留下命来,被这事一激,面上的那点血色又褪去,口唇泛起窒息的青紫。   “主人,我们要不先回去,回去再说。”   叶风城仍旧一动不动,沉沉地凝视远处一点。   过了许久,久到尹静都认为他不会再有声音了。   “传我的手谕,悬赏千两黄金,带叶惟远回来见我,我有话要亲自问他。”他掩唇咳了好一阵,掌心有几缕带出来的血丝,被他毫不在意地抹去,“去的人若是见到了他,替我转告,要他自己想清楚,如果他还是执意要反抗,就格杀勿论。”   在他眼中,此事每一处细节都透着诸多蹊跷,简直到了无法避免的地步。   当中最古怪的便是叶惟远为何要杀叶高岑。   杀叶高岑就算了,为何要割掉头颅,还牵连到了他尚未分娩的妻子。   “这事决不能就这样过去,我一定得知道真相。”   ·   待到其他人替叶高岑料理后事时,叶风城已被尹静先一步带出了尸臭腐朽的屋子。   叶风城靠在轿中软榻上,双目紧闭,显然是受了惊吓。   兽首香炉里添了两丸安神的香料,烟雾缭绕,衬得他面色愈加苍白如纸。   尹静掐着指头算还有几日入冬:叶风城身体不好,每年冬天的生死劫鬼门关,整个叶家上下都要操碎了心,生怕哪里又出了差池。   “阿静,你说他会逃去哪里?”   叶风城眼也不睁,兀自问尹静。   而那个他定然指的是他那犯下滔天杀孽、现已不知身在何处的幼弟叶惟远。他们兄弟二人同父异母,从小便不亲睦,尹静被他这一问竟然问懵了,思索良久才缓缓答道,“南方是海,主人您的手谕传出去,他就只能向北……去极北的魔域。”   北方的魔域,相传入了就再无法回头。   听到这个答案,叶风城睁开眼,漠然地望向前方。他生得一副好容貌,唇边噙着的一点笑若放在平时定然令人如沐春风,可此时此刻,他的眼里一片寒霜,将这笑衬得愈显肃杀。   “那我更要在他到之前将他截下来了。”   ·   贰。   ·   夜深,秦楼楚馆最喧闹的几个时辰已然过去,留下的大多是彻夜寻欢的浪荡子。   最里面的厢房,幽暗的火光忽远忽近,显然是灯烛差不多要燃尽。屋子里,一架屏风将室内分为两处,里边那头是身着石榴红衣裙的歌伎,她抱着琵琶,心思飞出老远,一首曲子弹得断断续续,教人听不出个究竟,而外边,她今夜的恩客靠在榻上,面前摆着半壶没有喝完的残酒,看模样似乎是听着这凄凉的曲儿睡熟了。   客人露出来的半张侧脸轮廓清隽秀丽,鼻梁高挺,眉眼如水墨,依稀能看出和陨日城城主叶风城有几分相似。睡梦中,叶惟远的眉头打了个结,眼睑轻微颤动,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些什么东西。   虽然追兵未至,可他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路,今夜好不容易在这烟花之地得了半宿安眠,却又被不速之客惊扰。   眼见这不成调的曲子快要完了,一道巨大的黑影撞上了窗户,扑腾不停,发出的哀鸣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瘆得里边的歌伎想要当即唤来守在门边的丫鬟去看个究竟。   “不慌。”   被惊醒的叶惟远制止了想要唤下人过来的歌伎,示意自己能处理好。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在冷风吹进来的一刹那轻轻打了个寒颤。、   越往北去冬意就越明显,过了陌河以北,就已完全是冬天了。屋内沉闷燥热的空气冷却下来,将他前半夜的酒意和混沌吹散,也让他看清这不速之客是个什么玩意——一只足有成年男子脑壳那么大的黑乌鸦。乌鸦橙色的眼睛提溜转了一圈,机警地盯着他,好似要确定他是否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扁毛畜生。”   乌鸦仿佛听懂了他在骂自己,张口对着叶惟远的手指就是一下。   叶惟远避开它锋利的鸟喙不让自己手指被啄穿,转而从它脚边取下一只金属小筒。   “回去,别再来了。”   得了命令的乌鸦从喉间发出一阵如小儿夜啼的悲鸣,拍拍翅膀便飞走了。   他关上窗,坐回原处,将银筒里卷起的字条取出,小心展开,大致浏览了一番上面的内容:字条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两行字,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仅仅是告诫他此处不可逗留,需速速离去。   他盯着这两行字看了许久,像是要看出其中有什么他所不知的深意。   许久以后,他将字条撕碎扔进灯笼里,碎纸被跃起的烛火吞没,也让火光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一切如他所料:他离开陨日城两日后,叶高岑的死被发现,城主叶风城对他下了通缉令,大有不让他血债血偿就不肯罢休的架势。   待到明日太阳升起,叶风城的通缉令便能传到每一个角落,从各大门派到人间散修,天底下再没有他叶惟远的立足之地,他能去的地方只剩下极北的魔域。   “今晚打扰姑娘了。”   叶惟远掏出一小锭金子压在桌上,拎起桌边搁着的那把刀,披上外衣就出了门。   走廊曲折幽深,随着他的步伐,两侧的纸灯一盏盏熄灭,黑暗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他听力极好,尤其当双眼不能视物,幽暗中不同方向传来的女子娇喘和男子狎昵的调笑就变得格外清晰。他握着沉重的刀柄,陌生的重量,陌生的触感,却是唯一能带给他安心感的东西。   他惯用的刀留在了叶高岑府上,现在用来防身的不过是一把随意买来的普通陌刀。   待他下到前厅,前半夜的纸醉金迷早散了,不说老鸨儿和龟公,连打扫杂物的小厮都睡了,只有个守夜的下人趴在木桌上打呼噜。他步伐极其轻快,身子像入水一般穿过紧闭的大门,想要招出坐骑继续想北地行进。   可他才刚刚动了一下,就感受到周边氛围不对。   他今夜就不该逗留在这里,因为这一逗留,有些人就找了上来。   夜幕下,一群人的身形缓慢凸显出来,看起来是在此处等了一阵子终于等到想要的猎物。他眯起双眼仔细打量他们,发现当中没一个陌生面孔,全是自己昔日的下属,甚至还有能称之为自己旧日至交的那个人。   “统领。”   他听到为首的司徒恭敬喊他。   “我不是你们的统领。”   叶惟远没有搭理他们,径自向前走,还没走出两步一把刀就拦在他的面前,逼得他生生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拦路的那人。   “是他让你们来杀我的?”   他的嗓子哑了一半,说起话来嘶哑难听。   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入魔已深,残暴嗜杀的凶性再无法压抑。   司徒见他这样,握刀的手没忍住抖了一下,像是对他惧怕到了骨子里,可顾念着过去一同喝酒赏月的交情,仍不肯放弃劝说他重归正道。   “城主说,如果统领您肯跟我们走,那我们也可以不用兵戎相见。”   见他拧眉沉思,像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司徒继续说,“回头是岸。叶惟远,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   不说是他人,连叶惟远自己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过去,他是陨日城城主叶风城唯一的弟弟。虽然叶风城打从心里看不上他,可是作为叶家子弟该有的东西叶风城一样都没有少过他。他有几个不算亲近但也绝不生疏的朋友,有血脉相连的家人,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还有……他那时什么都有,现在什么都没了。   陨日城半游离于尘世以外,不受门派所限,不为世俗皇权所扰,城中万余人口皆是修仙者,因日落之景状似陨落得名。   叶家是这座城邦唯一的主人,传到叶惟远这一代已过了千百年。   所有的世外桃源都需要守护者,陨日城也不例外。十多年前,叶高岑亲手为叶惟远行了加冠礼。他没给他其他东西,只给了他一把白玉错金的三尺直刀,逼迫他立誓,说自己会守护陨日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从那天起,叶惟远就将陨日城当作自己的责任背负了起来。他带着眼前十二人日夜不停地巡视在陨日城的周边,抹杀任何会给城中居住者带来威胁的不安定因素。他们猎杀过吃人的千年凶兽,也将心怀不轨的魔修斩于城外。他不是没有受过伤,可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然后重新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即使叶风城再怎么厌憎他,他都是叶风城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为他破除眼前的一切险阻。   他曾经可以为了叶风城……   他握住那人手中刀刃,附着了灵力的刀刃在他的掌心里碎成齑粉。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什么?”   大惊之下,司徒根本就没听清叶惟远说了什么。   “我说,让开。”   叶惟远轻声说。   他面容清丽,身形颀长,可在其他人眼里无异于地狱来的恶鬼。   过去他能够在陨日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借的不单单是“叶”这个姓氏。上一单叶城主还活着时就发现他在习武和修行这方面都颇有天分。出于惊喜和不希望他和叶风城争夺城主之位的私心,他找来了叶高岑教导叶惟远。   他的确是颇有天分。从小到大,除了叶高岑,他只输过一个人,就是他的兄长叶风城。   那时叶风城的身体还没彻底坏掉,偶尔会来和他一起接受叶高岑的教导。   有一天,他志得意满地想要挑战叶风城。叶风城凝视了他许久,颔首说好。   他原以为叶风城练得不如他勤,又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定然能三招之内被他打败。   可他错了,他至今能回想起那种惨败后的屈辱、愤怒、难以置信。   叶风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可怜他,又像是在看什么卑微至极的东西。   那笑容和那眼神让他记了这么多年。他总是想要去恨,可恨到一半又觉得恨不起来。   他的的确确是输给了叶风城,一招一式的便宜都没有在那个人手里讨到。   “代我向我大哥传话。”   “人是我杀的,我也不会再回去了。就像他和我说的,我们从来都不是兄弟,我也不配有叶城主做我兄长……”   他像是再也说不下去,停滞在这里。   “我愿成魔。”   ·   叁。   ·   “叶家子弟修的是什么道?”   “天地正道。”   叶惟远听到那个更年幼一点的自己脆生生地答道。   “那什么是天地正道?”   “斩妖除魔,惩恶扬善,这就是天地正道。”   “那什么又是斩妖除魔、惩恶扬善?”   “……”   “阿远,正道不是挂在嘴边说说的东西,而是每个叶家子弟需要时刻谨记的准则。”那个人故意停顿了一下,好似在等他自己想通,“我们是为此而生的。”   “我记住了,小叔叔。”   叶惟远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几个时辰前,他又遇上了几个循迹而来想要带他回陨日城领赏的正道人士,一番混战后他杀了他们全部人,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了的他连伤口都顾不得料理,招出坐骑青云再次上了路。赶路的途中,他抱着青云的脖子睡了过去,现在醒来发现浑身的伤口都在痛,胸口那道痛得尤为厉害。借着微弱的天光,他摸上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口——约莫长两三寸,离心脏不过半寸,是三日前白月门掌门大弟子留给他的。   这一路颠簸,本就没有悉心照料过的伤口只怕是又裂开了,血迹透过潦草包扎的布条洇散开,在森冷的月光下凝成一片深色的阴影。   他梦到了过去在陨日城的时光。   他是上一代叶城主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直到五六岁才被认回叶家。叶家人丁稀薄,算上几个旁支也不过二十余口人。他舍弃了母亲的姓氏和那个不甚好听的乳名,被冠上了“叶惟远”这个姓名,成为叶风城唯一的同辈兄弟。   那时的叶风城还不是现在的叶城主,不过是个骄傲冷漠的少年,对他从来都没个好脸色,就差没把厌恶写在脸上。   他还记得那时叶风城虽仍是病恹恹的,可是病得没现在这么重,精神气好的时候和寻常少年无异,哪像现在靠各种奇珍异宝吊命,连一点冷风都吹不得,随时都病得像是要去了的样子。   负责教导他们的是父亲最小的弟弟,他们的小叔叔叶高岑。   叶高岑是个固执到偏执的人。他修的是剑道,使得一手好剑,一生都为叶家和道义而活。   他和叶高岑第一次见面,叶高岑没有教他任何东西,只问了他两个问题。   ——什么是天地正道?   叶家子弟修的是斩妖除魔的天地正道,最大的忌讳就是滥杀无辜和心存恶念。叶惟远的前半生一直都在按这个准则而活,直到他开了杀孽的头,自愿修习邪术坠入魔道,这些东西就成了空谈。   入魔是个艰难而缓慢的过程。   每个夜里他都能清晰感知到两种不同的功法在他的身体深处缠斗不休。阴冷暴戾的是初生的魔气,而明亮锐利的是叶家功法。它们沿着他的筋脉蔓延,啃噬他的血肉,榨取他的每一丝灵力想要争出个高下。   起初那几日,叶高岑传授给他的叶家功法还能勉强占据上风,但随着他手中杀孽减重,心中恶念肆意生长,魔气就肆无忌惮了起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无处可去的魔气是如何将叶家功法一寸寸消磨殆尽,也让他心里属于善的那一小块地方永远地空了下去。   简直就像是在杀死过去的那个他。   最难捱的那几天,他靠喝酒来压抑那种如同被蚁虫啃咬的痛楚。酒分许多种,又有千万种喝法,他喝过人间那种毫无灵气、充满浊气和杂质的粗酿,也喝过取莲花露水酿造的仙酒;喝过消愁的闷酒,也喝过歌伎奉上的,染满脂粉气的花酒。过去他是习武之人,酒会麻痹他的身体,即使是休沐之日,他都会暗自叮嘱自己不可过量。   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那些规矩就统统抛到脑后。   青云载着他穿过一片茂密阴森的树林,淌过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他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又把那群追兵甩掉了多远。赶路的途中,他只知道太阳一日日地升起,一日日地落下,有时夜空中有繁星和月亮,有时没有;有时一眨眼天就快亮了,有时一闭眼天就黑了。他们再没有停下,只有痛到麻木的伤口提醒他,他还是个活着的、会喘气的东西。   好几次他想叫青云停下,可只要青云那双悲悯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温柔地凝视他,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多,它只要停下,身受重伤的叶惟远哪怕身手再了得也敌不过那么多人。   直到某一日,青云突然止了蹄,嘶鸣一声,不再往前一步。他从混沌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往前看去。   他的眼前是断崖,断崖的下方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原。   雪原辽阔,一眼看不到边际,看久了只怕眼睛都睁不开要落下泪来。   他要去的魔域就在这片雪原的深处。   ·   千百年来,有关魔域的具体位置正道人士们争论不休。   他们能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这片神秘的土地位于极北雪原的深处,除了极少数的魔修,没人知道到底怎么穿越这皑皑白雪和密不透风的杉树林,走到魔域的真正入口。   叶惟远从青云的背上翻身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及膝的积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拖曳出长长一道痕迹,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倒下。   直到他走出老远,被他留在原处的青云都没有跟上来。他也没有催促,遥遥地最后看了它一眼。它似乎也在看他,嗥叫声震得枝桠上的积雪都簌簌坠落,落在他的肩头眉角,让他看起来无比像个雪人。   青云的真身是一条只差一步就能成为真龙的青蛟龙,因为他的一次无心之恩就放弃了跃龙门的机会,化身成青鬃马陪在他的身边安心做他的坐骑。   它能带已经入魔的他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后面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他转过头不再看它,一步步走出了它的视线范围。   这儿的冰雪亘古不化,林间寂静,除了他单调的脚步和偶尔有积雪滑落的簌簌声就再无其他。   他闭眼仔细感受,慢慢察觉出风中极其轻微的魔气。魔气勾动了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让他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只有修习魔功,满手杀孽的人才能感受得到这魔气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他循着魔气流动的踪迹向杉树林深处走去,越走,那种着了魔的感觉就越强烈。他听到那些人死前和他求饶的声音,听到叶高岑和他新过门的妻子言笑晏晏,他们在他的耳边叫他魔头,说他是冷血的刽子手。   “我们叶家没你这种人。”   是叶风城的声音。   他听得一惊,顿时从心魔中清醒过来。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若是再晚一点醒,只怕是要原路折返。   他已然入魔都如此,那些正道人士来这里更不知道要遭遇怎样的考验,怪不得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能找到魔域的真正方位。   有了戒备心以后,他就再没陷入到心魔之中。沿着越发浓烈的魔气向一个方向去,他发现周遭的林木变得愈发茂密起来,最阴暗的那一段几乎让他有了黑夜来临的错觉。他的伤口冻僵了,流出的血凝固成冰碴子,旁边一圈的皮肉发青发紫,摸上去一点知觉都没有。   如果换了普通凡人在这里,只怕早就冻僵昏死过去。   到达魔气最浓密的那一处,他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辽源的雪地,天与地都是一种颜色,白得刺目,只有他一个活着的生灵茫然地左顾右盼。   “来者何人?”   他脚底的积雪发出一阵阵颤抖,而这沉闷嘶哑的声音正是从地底发出。   “叶家叶惟远。”   叶惟远的声音不大,还尽数被风雪淹没,都不知道能不能传给地底的那个魔物。   “哪个叶家?”   天下姓叶的家族那么多,那魔物像是抱有侥幸一般追问。   “陨日城叶家。”   “我不信。”那个声音大了起来,隆隆如雷响,里面带着种偏执的疯狂,“我不信!我不信!年轻人,不要试图欺骗我!   “那我就用我的血来证明,我是叶家人,您看如何?”   叶惟远提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过了会,因为天太冷血流不出来,他又毫不犹豫在手肘上划了一刀。   不出一会儿,他的整条左臂上都是血口子,可他本人神情巍然不动,仿佛在流血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落在雪上的热血像是有意识一般汇成一股细细的涓流,向雪的深处流去,被那未知的魔物吮吸殆尽。那魔物见了血,在地底动作越发放肆起来,而雪在此刻不再是个死物,变成了那魔物身体的一部分,疯狂地颠簸起伏,波纹从叶惟远站的地方传出老远。   叶惟远本来身上就有伤,这样剧烈的失血让他面色惨白,嘴唇透出种病态的青紫。   他呼出的气息都融入了这霜天雪地里,不带一点热度,而大雪凝结在他的衣角,将他整个人化作了一尊冰雕。若不是他的眼睑仍在如一只不安分的蝴蝶那般颤动,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是叶家的血脉,是叶家的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家的叛徒,叛徒!”   那吸饱了血的魔物停止了作乱,在地底深处狂笑不止,笑声在天地间回响,煞是可怖。   叶惟远手臂上的那个伤口仍在流血。他晃了两下,眼见就要跪倒在雪地上,可他还是稳住了身体,站得笔直。   “来吧,年轻的叶家子弟,来我这里,让我好好看看你。”   大地震颤,这一次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叶惟远亲眼看到地面在他面前裂开。他足尖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就是那个大洞,洞口边缘残雪不住抖落,而里边黑黢黢的,教人看不清究竟。   下一刻,火光依次亮起,他这才看清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石头阶梯。两侧的石墙上每隔十级阶梯就有一支由不知名动物脂肪做成的火把。   青绿色的火焰烧得正旺,却丝毫不能让人感受到暖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域真正入口。   叶惟远毫不犹豫地踏出了第一步,走进了这片未知的天地。   在他的身后,地面裂口缓缓合上。他走出一步,身后的阶梯就消失,他不曾回头,就如他从来都不曾后悔。   雪原之中,除了一行很快就会被大雪掩埋的脚印,什么都不剩下。   ·   肆。   ·   叶高岑的葬礼安排在半月之后。   起航的那天朗朗晴空,万里无云,是个适合出海的好日子。   陆续从各地赶回陨日城的叶家旁系子弟们聚在一起,而城主叶风城也难得露了面,亲自操持了叶高岑的丧事。   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分,他们就乘坐马车出城往海边去。那时城门未开,守城的人睡前喝了三两黄汤,到此刻睡意酣浓,直到见了城主亲印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开了城门。出城后他们又走了一个时辰,待到了海边港口,天早已蒙蒙亮,一线赤红的日轮将海平线染成火的颜色。下了马车,咸腥湿冷的海风迎面袭来,叶风城披着白狐裘,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雕扔到海中。海水仿佛有所知觉,拍起半人高的浪花,像张开大口的凶兽,顷刻间便将那木头小件吞没。   叶风城也不慌乱,就是等待。过了阵子,海中现出一道模糊的黑影,那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破出水面,缓缓升起,在他们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原来那木雕入了水后顿时化为一艘长约百余丈,造型拙朴的大船。此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船舷左右两侧各雕了一条善水性的趴蝮作守护兽。那趴蝮栩栩如生:扁头鳞身,通体赤红,鬃毛漆金,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硕大的紫金珠,那眼神里虽无雷霆震怒,可盯得久了仍让人不自觉地感到脊背生寒。   船舱打开,一道木梯缓慢放下,里边黑漆漆的就像是一道坟茔。   最先被黑暗吞没的是叶高岑一家的棺木。马上他们就要去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可叶高岑那失了的头颅的尸身像是仍在提醒着他们真凶是谁。   死人以后就是活人。叶风城带着尹静走在人群的最前——他本人面色如常,尹静却扣紧了佩刀,不知在忧忡何物。   他们以后其余叶家人按照长幼尊卑依次鱼贯而入,一位长叶风城两辈的中年人似乎对尹静的存在颇有微词。   在他们看来,这本应是叶家人的私事,轮不到外姓之人前来打扰。   “我抱病已久,阿静跟我多年,我一时离不开。”   叶风城一句话便把他打发了。   和外边所见不同,船内装潢摆设尽是另一番窗阁虚邻,宛然镜游的景色。   棺木被安置在正厅,保尸身不腐的冰魄散发出阵阵冰冷寒气,使得整间屋子都结出一层霜。   一行人分散开到各自房间,刚坐定没一会儿脚下的地板便一阵震颤。   起航了。   没一会儿,先前他们脚下的那块土地就被抛出老远。   叶风城坐在靠窗的位置,过了会儿,尹静过来替他将窗户闭上,免得风寒入体。   他们要去的是一座无根孤岛,遥鹿岛。那岛屿经年漂浮于海上,行踪扑朔迷离,只有这艘桃木舟知道如何找到它的确切方位。   他还记得他上一次乘上这艘船是何时,而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海上的景色都从未有过改变,改变的只有去的人。或许不久的将来,他本人也会成为棺材里的那个人,由其他人护送着去那所漂浮不定的小岛。   他们在海上漂浮了两个昼夜,第三日正午终于远远看到了遥鹿岛的轮廓。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的,可岛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阴凉的薄雾。船只停靠在岸边,早已准备妥当的叶家人依次下船,而叶高岑的棺木由几个外表看起来和叶风城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抬着,准备下葬。   叶风城走时示意尹静就在船上等候,尹静也不问究竟,就抱着佩刀安静等待他们一行人归来。   他们一行人走在杂草丛生的林间,靴子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腐烂的藤蔓树叶形成了剧毒的瘴气,加上经过历代叶家人加固的禁制,若是有普通人闯入,只怕有去无回。   岛屿的中央是叶家人的墓地:从陨日城存在起,叶家就世代葬于这座孤岛上,无一例外。   叶高岑是叶风城父亲的兄弟,理应葬在两位兄长附近。   墓地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其他人顾念叶风城体虚,打穴的过程并未让他动手。   叶高岑的头颅被叶惟远带走,为了尸身完整,于是用玉石按他生前模样雕了个假的接在断口上,而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死前怨气极大,为防止那尚未诞生便已夭折的胎儿被不怀好意之人制成婴灵害人,棺材上用掺了叶风城心头热血的朱砂多画了几道禁制。   画完那几道禁制,叶风城面色惨白,差点就再也站不起来。   现下,那两口棺木被缓缓推入打好的土穴里,再不见天日。   “叶惟远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叶风城回过神来就听到有人这样说,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是叶高岑生前旧交,叶怀瑾。   叶怀瑾被他这样这样一瞥顿时无法再压抑情绪。   “我说得不对吗,高岑哪里对不起他了?”   他平素脾性火爆,能忍耐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叶风城从未公开表示过自己对叶惟远杀了叶高岑一家潜逃一事的看法,其他人以为他是伤心过度说不出话来,或是对叶惟远这唯一的兄弟失望至极。他用重金至宝悬赏叶惟远,也费尽心力为叶高岑操办后事,其余人都不忍心再给他多添重担,只有叶怀瑾说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高岑?高岑待他如亲儿子,他就是这样回报高岑的吗?”   “襄君还有几个月就生产了,我们叶家欠他什么,他需要这样斩草除根吗!?”   他在无人处已哭过好几回,一双眼睛赤红,这一番大声宣泄后差点再度落下泪来。   叶风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听到他悲愤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林间,质问着那个不在场的人。   安顿好叶高岑的丧事,他们按原路返回。走以前,叶风城给自己父母上了三炷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让其他人靠过来,静静地和那两个已经听不到的人说了几句话。   他上次来时叶惟远还在他的身边。少年时的叶惟远和他不亲近,却把他说的每一句话当真。   即使这墓里葬着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他们的父亲对他也从来都不冷不热,他也仍旧认真地跪拜了他们。   他们回到船上,等候已久的尹静接过他脱下的大氅,递过来一碗早已备好的汤药。   汤药仍像刚出炉一般滚烫,他喝了两口便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只有尹静知道他这是有心事的模样。   “主人,有哪里不对吗?”   尹静以为是在岛上出了什么事。   “无事。”   他嘴上这样说,目光却一直往一个方向看去。   尹静也看,发现这是遥鹿岛的方向,便只当是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刚下葬的叶高岑。   “希望是我的多心了。”   ·   回程的夜里他们遭遇了暴风雨。   森冷的青色电光照亮了方圆几里的海面,厚重的雷云之中发出沉闷的隆隆巨响。暴风骤起,掀起十多丈高的海浪打在船头的甲板上,使得整艘船都剧烈地晃动起来。整个夜里,那浪一下下拍打在船舷上,力道之大像是要将这艘船折成两段。   所有人都关紧了门窗,叶风城也不例外。他本就浅眠,这一番颠簸下来几乎整夜都没合眼。   若非这桃木福船不是凡物,只怕他们今夜就要葬身于海中。   第二日云消雨歇,波平浪静,好似昨夜只是他们的错觉。   在海上消磨了整整五日,叶家子弟再度回到陨日城。除了自愿留下接替叶高岑的叶怀瑾,其他十余人都未久留,转而向叶风城辞行。知道他们志不在此的叶风城也没有太多挽留,赠予了他们几样护身宝物就任他们离开了。   他们来得悄无声息,走得纷飞不惊,自此数十年天各一方,不得相见。   一切重新归于静止,叶风城简单地处理了一番堆积的城中事务。他不在的几天里,一切安宁如常,除了一件事:司徒徙活着回来了。   司徒徙正是叶惟远过去的至交,也是自愿前去追捕叶惟远的十二人之一。他们在陌河以北的小国南奚国都找到了叶惟远却没有急于打草惊蛇:他们悄然跟随了他一昼夜,证实了他确实是要去往极北魔域。   临到动手前,司徒传信给陨日城的家人朋友,说自己此去不知生死,只希望好友能迷途知返。   再后来,所有人都死了,除了司徒。   叶风城他们出城后的第二天,浑身是血的司徒骑着一匹鬃毛纯青、额前有独角的马回了陨日城。他伤得太重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去医馆救助。要不是医馆的人在司徒的贴身衣物里找到了象征身份的信物,联系了他的家人,大概他们都要以为他和其他人一起死在了叶惟远手里。   “去看看他。”   认出那匹青鬃马是叶惟远坐骑青云的叶风城合上手中书卷,倦声道。   “主人,您的身体……”   尹静想要劝他歇息一宿再做打算,毕竟司徒就在那里,而他的身体却经不起这样剧烈的消耗。   “阿静,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瞬间认清自己身份的尹静不再过多规劝,出去让下边的人备车,准备去司徒家中拜访。   叶风城过去听叶惟远说过,司徒家中只有他和他的母亲两人,司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何人。   司徒夫人是名看起来不过二十后半年纪的美貌妇人。她一身缟素,神情愁郁,听闻叶风城表明身份后脸色大变,半天说不出话来。   “您儿子醒了吗?”叶风城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想见他。”   “他醒了。”她定了定神,说,“这孩子刚刚才和我说,等他伤好点,能下床了,他有话想要和叶城主您说……”   “请跟我来。”   她带着叶风城他们往里边走,来到了司徒徙房间门口。   房间里边的司徒徙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母亲去而复返,在床上喊了一声。   “母亲你……城主,您来了。”   他看到母亲身后的叶风城,瞬间镇定得不像一个需要卧床的重伤病患。   “劳烦母亲关门,让我和叶城主好好谈一下。”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是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城主,您要问什么?”   “他让你活肯定是有理由的。”   叶风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顺便释下一道隔音的禁制。   这儿只有他和司徒徙两人,尹静都被他摈退,留在了门口。   听医馆里的人说,司徒徙身上十一道伤口都避开了要害,显然是下手的人想要留他一命。叶风城不信是叶惟远顾念旧情,那就只能是有话需要由他传达。   早就猜到了叶风城来意的司徒把那天叶惟远的话一五一十地重复给他听。   “他说:‘我愿成魔。’”   “自愿?”   叶风城重复了一遍话中的关键词。   司徒徙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谨慎地点点头,说,“是的,他自愿。”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我也不想相信他是自愿,可他杀了那么多人,都不再像是我认识的叶惟远了……”   “这事是我叶家欠你。你好好养伤,缺什么药材就让你母亲去我库中取。”   叶风城留下一只青瓷瓶,瓶中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伤药,保司徒徙身上连道疤都不会留。   他出门后叫还没反应过来的尹静,向司徒夫人提了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难得把尹静喊到了身边。   “他恨我吗?”   平日里,叶风城从不谈论他和叶惟远的关系。   不论远近亲疏,那都是他和叶惟远之间的事。   “他不该恨您。”   尹静很巧妙地选择了一个看不出太多感情色彩答案。   “但是我想不明白,他如果恨我,大可以在这里等我死。”   他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已注定不会长命。   尹静敏锐地看出叶风城此刻已不算特别清醒,嘴上说着“冒犯了”,手掌直接往他的额头上探去,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应该是这几日的舟车劳顿消耗了叶风城太多精力。   他底子单薄,一旦透支就是大病。   尹静掀开帘子出去,让车夫加快了速度。   当尹静也不在了,病得有点意识模糊了的叶风城看起来不再像是往日那般冷漠。他的眼里蓄满了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轻声问那个已经不在他身边的人,“叶惟远,我死了就什么都是你的,你为什么要去那个我看不到的地方,为什么?”   ·   伍。   ·   叶惟远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顺着这道石梯走了多久。   幽暗的青色火焰在他的头顶静静燃烧,照亮了他脚下的那一小块地方。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他听到自己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聒噪到近乎耳鸣。他伤得太重了,仿佛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液被那未知的魔物吮吸殆尽,为了防止自己摔倒,他不得不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动身体。   眼前那片孤独的影子由长到短,周而复始,好似永远没个尽头。   突然,从更深处的远方吹来了燥热的风。他嗅到那风里硝石硫磺的臭味,忍不住捂住嘴呛咳起来。咳完了,他看到掌心一片深色的血迹,眼神幽暗不明。   当空气开始流动就只意味着一件事——出口就在眼前。他脚下不停,前方那一点微弱天光变得越来越亮。走完最后一道阶梯,离开那冗长幽暗的隧道,等他站在平稳开阔的土地上再回头看,发现自己来时的路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的眼前是一片荒凉景色:城池被干涸的护城河包围在中间,苍凉残破的胡杨树林不知抵御了多少年的风沙,现在已全然枯死。城门上的牌匾刻着年久失传的古怪文字,他看了许久才能勉强辨认是“文赣”二字。   他抬起头看,照常理来说地底本不应该有天空,可这里是魔域,是脱离一切常理的地方。   天幕低垂,乌云翻滚纠缠着,阴沉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坠落下来。魔气沿着地脉向城中的某一点流去,也将整个文赣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霾里。   叶惟远站在原地静静等待。没过一会,天空中出现一个小黑点,叶惟远此时只当它是一只寻常大鸟。   那鸟从城中深处而来,直直地飞向他。直到它飞得近了,叶惟远才看清这不是真正的鸟,而是个木头机关做成的小型机甲。这假鸟身体是木头,鸟喙是赤铜,用黑曜石做了眼睛,羽毛雕刻得根根分明,外边再刷了一层清漆,栩栩如生,乍看之下足够以假乱真。   它停在叶惟远的手臂上,眼珠子滴流乱转,也带动体内机关运作。一阵齿轮转动的噪声后,它鸟嘴一张,吐出一颗黑色的丹药到叶惟远手心里,拍打翅膀督促他将这药丸吃下去。   叶惟远想都没想就拿起丹药放入口中,吞了进去。   见他吃了自己给的药,那鸟再度飞到空中。不同的是,它就保持着和叶惟远视线持平的高度,始终游离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   “继续走。”   鸟腹里传来了那魔物的声音,比他先前在雪原里听到的要清晰了不少。   他们进了城。一进城气氛就顿时不同了,叶惟远察觉到空气中充盈着魔气,它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聚拢一般附着到了他的伤口上,缓慢地修复了血肉模糊的创口,让它们不再止不住地往外淌血。   街道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影游荡。有了先例,叶惟远没有断然走近。待到那些人影晃过来,他发现这些所谓的“行人”全是做成普通人模样再套了件麻布衣裳的木头傀儡。它们也发现了叶惟远的存在,脖子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脑袋转到身后来,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明明都不是活物,可被它们黑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时,那种被盯上了的感觉仍旧令人脊背生寒。   这种感觉非常诡异。叶惟远说不清他的周边到底有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在窥伺,或许这整座文赣城都是个巨大的活物,而城中万事万物都是它的触手和眼睛,蠕动着将一切都吞噬掉。   他不知道城中到底有多少活人。   木头傀儡看够了便扭过头去继续它们漫无目的游街,而那只傀儡鸟引着他走过空落落的街道,停在了一处院落前边。   他停下脚步,成功完成使命的傀儡鸟的身体内部发出一阵极为难听的嘎吱声,随即解体成一顿木头零件。木头落地前就被凭空升腾起的黑色火焰烧得灰都不剩。   他推开院门走进去,意料之中的灰尘和杂乱都不存在。   前院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而屋子里边收拾得非常干净,所有的摆设不过孤零零的柜子、桌子、椅子和木板床。他走到后院,发现那里有一口古朴的石砌水井,旁边还摆着个木桶。   就在他要重新回到屋内时,他猛然一回头,发现一双纤纤素手险些就要搭在他的肩头。   “主人。”   手的主人是个粉面朱唇,衣衫火红,明丽得和周边荒凉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人。若是没有那不似常人的木头关节和毫无波动的平板声音,只怕叶惟远过去所见过的全部歌伎都会被它比了下去。   叶惟远警觉地盯着它,竟然想不出来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自幼习武,警觉性不是常人能比的。连他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若是刚才那女人要他的命,他还能站在这个地方吗……   和外头游荡的木头傀儡相比,外表上来看它更像活人,可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天知道它里面有多少阴毒机关。   “主人,您该歇息了。”   它像是没意识到叶惟远的提防和后怕一样,又喊了他一声主人。   叶惟远提起刀对着它就是一斩。   清脆地碰撞声后,叶惟远倒退一步,而它还在原地,纹丝不动。   不知这傀儡是由哪种木头制成,坚硬异常。叶惟远虽伤得极重,可拿出了全力的一击寻常人都顶不住。眼下只见他的虎口被震得开裂流血,刀刃断为两截,它却毫发无伤,除了衣衫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连一道磕碰了痕迹都没有。   “主人,您该歇息了。”   它偏了偏头,重复着刚刚的话。   不知是不是叶惟远的错觉,他居然在傀儡平板无波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威胁。   那一下耗尽了他全身仅有的力气,让他连呼吸一下都牵动得全身疼痛难忍。   他放下只剩半截的刀柄,闭上眼,认命地跟着这傀儡进了屋去。   ·   在这诡异的傀儡城里的第一夜,叶惟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先前吃下的那颗诡异药丸在他的体内化为了一股蛮横气劲,如冰锥一样在他的四肢百骸内翻搅,让他痛得恨不得死去。疼痛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在逃亡路上反复受伤的灵根和丹田正在被一点点聚拢、修复,好得就像从来未曾受过伤。   前半夜里,这两个步骤反复交替,搅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下的被单都湿漉漉的,像是可以拧出水来。后半夜,迷迷糊糊间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要想起那些差不多要被忘记的东西,仿佛那是唯一能拯救他的良药。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春天,温暖湿润的春天。   那时他还不叫叶惟远,是个没有名字也没有父亲的野孩子。他的母亲是个修为不高的女修,带着他在凡人和修士的世界边缘里讨生活:他去过仙阁纸醉金迷的夜宴,也去过下三滥的市井勾栏。这么多地方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它们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记忆里,母亲永远都在害怕。她害怕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不存在的东西。   害怕那未知的恐惧找上门来,他们从来都不在一个地方定居。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母亲总是这么说,她不许他和其他人说话,不许他和其他人结交,不许他……。   一天,她发现他悄悄从家里溜出去,和一群凡人男孩在市集里玩耍。那时她唯一一次对他发那么大的火。她让他跪在院子里,用软鞭抽他的膝盖、手腕,厉声呵斥他,逼迫他发誓再也不会那样做。   鞭子抽下来的一刹那是不痛的,只会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然后疼痛才会爆发,如在滚油里走了一遭。   “母亲,我恨你。”   其实那时他还不知道何为爱何为恨,只是觉得母亲那样太过不通常理。   她在哭,毫不掩饰地、撕心裂肺地大哭。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哭起来的时候却一点都不美了,反而有点难看,眼神里有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叫人胆战心惊。   他意识到,自己伤了她的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日子仍是这样一日日地过去。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有许久没有搬家了,久得冬天都过去,春天快要来临了。   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就是在立春那一天找上门。他记得母亲那天特地起了个大早,盛装打扮,换上了自己还是仙子时的衣裳:朱红的胭脂,大红的罗裙,金色的步摇,她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是他的母亲,变回了他所陌生的朱鸾仙子谢筠。   “你来了。”   母亲亲自把那个男人迎进屋。他们进到了内屋,他悄悄地跟过去,听到男人这样说:“他注定是叶家的人。”   “惟远,我是你父亲,是来带你回家的。”   他很想问他在叫谁?这里没有那个叫叶惟远的人,只有一个绝望的女人和她顽劣的孩子。   他朝屋内望去,母亲端坐着,神情冰冷,里边没有一丝的留恋,仿佛他们相依为命的这几年都叫人偷走似的。   “去你该去的地方,这是你的命。”   他浑浑噩噩地被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牵着,离开了他们住了差不多有小半年的院子。   负责来伺候他的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姓叶,是陨日城城主叶江临的血脉。他们反复说,这是他作为叶家子弟的宿命,而他的母亲如何如何不懂事,居然让他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带他乘上了一艘桃木做成的高大福船,海上行驶了三天三夜,来到了那个被称作“陨日城”的世外仙境。   他的父亲告诉他,叶家是这里的主人,没有叶家就不会有今日的陨日城。   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喊他们“城主”和“小少爷”。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这样看重过,不自觉地想要躲到侍女的身后,可叶江临的强硬地拉着他,要他面对这所有的东西。   他们坐上了由通体雪白、额前有角的神兽拉着的马车,穿过喧闹的街道,来到城中心的城主府邸。这里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大,都要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叶江临牵着他穿过庭院,庭院里爬满了他所不知道的藤蔓,上面缀满了深紫色的花朵。那颜色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簇拥在一起,被风一吹,像是流动的火焰,招摇着,令人目眩神迷。   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不远处的花丛下面睡着一个人,模样没有一点规矩,只露出半个身子和几缕黑色的头发。见到那个人,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他仍然不能相信这里是自己的家,可是他知道,他要去见那个人。   “他是……”   “父亲”的面目模糊起来,或者说其他全部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融化成一团白光。   整个世界,天与地归于一处,光与影同尘,像靠在曾摇动他的天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多想停留在这里。   那是他的声音吗。他看到年幼的他挣开身旁人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向那里。   藤萝的枝条长得太长了,他笨拙地将它们撩开,好把睡在花丛下的人看得更分明:那个人长得很好看,鼻梁高挺,眉眼清隽,嘴唇苍白,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如冰的剔透长剑,剑身上刻着他看不懂的铭文,剑刃却发出阵阵寒气。   可能是他的动作有点粗暴了,那些脆弱美丽的花朵掉下来,砸在茸茸的青草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连沉默不语的天地都为之震颤。他跪在这个人的身边,屏住呼吸,安静地凝视着。   ——春天的庭院里,只有我和这个人……   风吹过来,有点儿冷,可更多的是温暖,阳光是那样的明亮温暖,让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他感到自己的鼻腔发酸,眼眶热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里面迅速发酵。   “……”   眼看那个人就要醒转,周遭的一切迅速崩塌,回到初始的虚无。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弄出的动静过大,外面守着的傀儡人轻轻悠悠地滑了过来。   “主人?”   薄薄的纸门上映出它歪着头的影子,瞬间从梦境残留的旖旎余韵里惊醒了他。   “我没事。”   他大喝一声,里面有多少心虚只有他自己知道。   木头傀儡滑走,重新回到了黑暗里潜伏着,把这难得的寂静留给了他。   黑暗里,他听到自己粗糙的呼吸声,太大声了,大声得好似整个世界都能听到。   他用力地捂住心跳的地方,它跳得太快了,太不受控制了,就好像此刻已完全不属于他了一般。从许久以前的曾经他就害怕这样的自己,因为他会变得软弱,变得容易受伤。   ——哥哥。   他捂住了嘴,让梦里都没有喊出来的称呼化作一声冰冷的叹息。   ·   陆。   ·   “尹先生。”   端着一碗药汤的尹静正要进内室,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他回头去看,发现是手下的一个少年人,神情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什么事?”   “云先生到了。”   听到这么个消息,饶是冷静如尹静都没忍住手上一抖,一碗滚烫的汤药险些洒出。他稳住心神,吩咐那少年不要耽误,速速带他来这里。   云先生全名云巍奕,乃世间有名的神医。他年轻时曾救过一位灵根尽毁的修士——所有人都断言那人余下半生只能做个普通凡人。绝望之下,那人找上了尚不出名的云巍奕,只求死马当活马医。云巍奕满口答应,放话出去说自己和那些酒囊饭袋不同,定能救他,其他人只当他说大话,并未往心里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云巍奕把自己和那人关在一间屋子里足不出户,他人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待到那人重见天日之时,灵根竟和往日无异。不知道云巍奕用了不知什么法子,真的将那人彻底损毁的灵根打通重塑。一年后那人彻底伤愈,修为比过去只增不减。   自此云巍奕名声大噪,前来求医问药的各路人士络绎不绝。然云巍奕此人自视甚高,性子阴晴不定,救人全凭眼缘,甚至能在答应救治后又因为一点小事就出尔反尔,因而恶名远扬。   在得罪了江淮的大门派后,他干脆抛弃住处隐姓埋名四海为家,找不找得到他全凭本事和因缘。从叶风城父亲还在起,叶家就派了许多人寻他。他们许以重金重诺,到今日,这位云先生总算答应来看看叶风城的病。   尹静掀开内室厚重的帘子。屋内上好的兽炭在铜炉烧得正旺,燥热的空气里混合着药材和香木的气味,迎面袭来,厚重得要人几度无法呼吸。   难得叶风城是醒着的。他穿着单薄里衣靠在床上,面色苍白,神容倦怠,手边还摆着一卷陈旧书卷。见到来人是尹静,他的眼神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朝他的身后望去。若是对他不熟悉,这个小动作只怕会被直接忽略过去。   “你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主人,该吃药了。”他走过去,将窗子稍微打开一点,看清天色很快又关上,“天快黑了。”   叶风城这几日都浑浑噩噩的,昏迷的时间极长,醒的时候又极少,常常眼一闭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哪次就彻底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去休息吧,这里有其他人,虽然不如你,但都还靠得住。”   说话时,叶风城的目光仍旧在那本书上舍不得挪开。借着递药的功夫,尹静正好看到了书的内容——约莫讲的是傀儡术,具体就看不太清了。   “无事。”   每一次叶风城病倒,他都得守在叶风城的身边,防止那些心怀不轨之徒趁虚而入。这次也不例外,他不眠不休地守了叶风城三天,生怕再出什么差池。   唯一的不同是不会再有人过来主动接替他的工作了。   过去,叶惟远总是会在从城里回来后找上他,表示自己愿意替他守夜。尹静知道他们兄弟感情不睦,但他从来都不怀疑叶惟远会害叶风城。   他曾远远看过,叶惟远抱着刀在门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动也不动,就像一尊雕塑,除非里面的人夜里叫他进来,他绝不逾越半步。   这么多年下来,他从没主动进去看过病中的叶风城或是问过他的近况,一次都没有。这令尹静非常疑惑,他想不通叶惟远到底怎样看待这个兄长——若是在意,进去看看不是更好,若是不在意,又何必在这里消磨时光。而他更拿不准的是,叶风城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尹静不是没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试探过这对兄弟。有一次他拜托叶惟远进去送药,叶惟远愣了一下,眼睛垂下来,低声说,“我刚见过血,就不进去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没做完的事准备离去,“他肯定也不想看到我。”   他这一句话讲得平常之极,似乎早就接受自己不被兄长喜爱这件事。   既然叶惟远不肯进去,那么尹静也不会给他难堪,自己端着药就进去。   “主人,云先生到了。”   他提起那个让他们都为之一振的好消息,想要让叶风城也高兴一下。   不知是不是刚刚服下的汤药起了效,叶风城的面颊上涌起一丝病态的血色,只是他的眼睛里仍旧是冷的,就如冬日湖面的浮冰,里头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那就让他看看。”   看他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尹静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数不清的名医过来替他看过病,都摇头叹气直呼没辙,久而久之,叶风城心里的那点希望也被彻底磨灭。   等死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有了活着的希望,然后被无情浇灭。   他还想说什么,下边的人过来通报打断了他。   “云先生到了。”   那位云先生没等里边的人唤他就径直闯了进来。   “我的病人是哪位?”   “云先生,我家主人的病……”   “阿静,你出去,让我和云先生在这里就行了。”   云巍奕的一个怪癖就是他从不让旁人看他治病。若是有病人亲朋好友定要纠缠,他定会转身离去,抛下病人等死。久而久之,只要云巍奕来了,其他人都会自发离去,免得因小失大。   “你就是那个叶风城?”   云巍奕是个面白无须,模样有点富态的中年人。他穿了件市井村夫的麻布短衫,却扎了条锦缎腰带,上面缀着个酒葫芦。比他这滑稽打扮更讨人嫌的是他说话的怪异腔调——他如愿赶走了尹静,对着叶风城就是一声咋呼。叶风城抬眼去看他,对上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边没有市侩的油滑气,却透着股讥诮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贪婪。   “某便是。”   叶风城颔首,顺手将那本书页发黄的旧书搁到一旁。   “你不是叶家第一个求我救命的人。你父亲也曾找过我,只是那时我没兴趣。”云巍奕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随便拉了张椅子坐到叶风城床边,“没想到一转眼老子没了轮到儿子了。”   也不等叶风城回答,他出手快如疾风,“得罪了。”   他捉住叶风城的手腕,手指搭在他的脉上,似是在把脉。   “叶城主,乖乖的,别反抗。”他乜了叶风城一眼,目光里满是警告,“对我们两个都好。”   和那些粗鲁动作截然不同的是,叶风城感到一股极其轻柔的气劲探入他的体内。那气劲千丝百缕,一道道地缠住他的经脉,如春风一般柔和,所到之处温暖酥麻。   “叶城主,你习武吗?”   期初云巍奕还有功夫和他闲聊,问一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过去练剑,现在不了。”   “看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也就看看傀儡术这种东西了……”   这股气劲越往深处去,云巍奕眉头就皱得越紧。待到叶风城的丹田深处,就快触碰到金丹时,云巍奕眼睛蓦地就瞪大了,差点就握不住叶风城的手腕。过了好一会,他不信邪地又试探了一次,这次他的反应比先前更大。他迅速站起来,险些就踢翻了凳子,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先前给叶风城把脉的那只手。   “你这个病我不治。”   好不容易安定了心神,云巍奕掸着衣角的褶皱含糊地说道。   “为何?”   叶风城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天底下都说没有云巍奕治不了的病,也正是如此,连云巍奕都说不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治不好。”   “云先生怎么就知道治不好?”   叶风城直直地盯着他,也把他面上的神情变幻尽数收于眼底。   “叶城主,你心里也有数了吧,你们叶家直系一脉都不长命,你也逃不过这命运。”云巍奕嗤笑一声,“你明明知道,唯一能让你多活片刻的法子只有借命——借无辜之人的阳寿替你续命的邪术。你们叶家人口口声声都是天地正道,怎么会看得上这法子?所以你堵死了自己最后活命的路子,就不要来麻烦我了!”   “云先生,你究竟察觉到了什么?”   云巍奕瞪着他,心烦意乱地随口胡诌,“什么都没有。”   “既然云先生不肯说,那某来说。”叶风城仍靠在床上,满面病容,可是这话说得极为强硬,竟然慑住了云巍奕,“寻常人丹田聚气再成金丹,刚刚云先生你那么快撤力,只怕是察觉到了某丹田处有异。”   “我不撤力难道等着一起死?”   云巍奕纵横霸道了一辈子,哪里被人逼成这样过。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继续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讥讽嘴脸,“你的丹田里有个洞,你的精气、灵力还有修为都是这么没的。照这样下去,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没救。”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叶风城放松下来,状似随意地问,“某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一年了。”   云巍奕死死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恐慌或是害怕。   他们这种人活得比凡人更久,对于永生的渴望也比凡人更强烈。若放在他以往医治过的那些人身上,要是知道自己没多长时间可以活,他们只怕是连尊严、骨气都可以不要,能够像条狗一样匍匐在他的脚边哭喊着求他救命。   对他们来说,他云巍奕就是神仙。   而叶风城完全没有把他当成那根可以救自己一命的稻草,这让他心头无名火起。   “劳烦先生走一趟了。”   叶风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你……!”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东西的云巍奕想大声质问他,你不怕死吗?你那么年轻,有权有势,就真的甘心去死?   “先生何事?”   “……无事。”   云巍奕咬牙,他算是看透了叶风城这人打得什么主意。   “阿静,进来送客。”   原本沉浸在无名喜悦中的尹静一进屋里就愣住了:云巍奕面色不虞,气呼呼的,恨不得撩起袖子和谁打一架。拿不准是个什么状况的他嗫嚅着问,“云先生,我家主人的病……”   他一句话还没问完就被人打断了。   叶风城合上眼,稍加重了一点语气,“阿静,送云先生走。”   ·   柒。   ·   魔域,也就是文赣城里没有明确的昼夜之分。只有待得久了,才能靠着那点微弱的天光变化分辨出怎样算天明,怎样算入夜。   比方说现下,当透亮的微光携着冰冷的风穿透层层阴云,叶惟远便知道是天亮了。再过一会,那东西就要从内城飞来,都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每日清晨,从城中央的皇宫里会飞来和第一日相同的鸟形木头傀儡,嘴里藏着他服过的那种丹药,停在他的院子里边等叶惟远过来,叶惟远服了药后它便自燃,不留半点痕迹。   他不是没有试过把那丹药丢掉,可若是他没有服药,那鸟就会接二连三地飞过来,从两三只到乌泱泱的一片,停在院落里,用它们黑漆漆眼睛一齐盯着他,直到他屈服为止。   然而只要服了那药,他的一天就算是荒废掉。也不知道药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教人除了疼就是倦,昏昏欲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醒着无精打采,睡了浅眠多梦,那梦有好有坏,颠来倒去都和一个人有关。他想自己是怨恨叶风城的,怨他的冷淡,恨他的无情。他恨得越多,那梦就来得越繁杂,都像是要把人魇住了,到最后能记起的只有春日的依稀温度和那绮丽的色彩。   梦醒以后,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扶着床沿吐了个翻天倒海。   他伤得很重,又总是吃些不好的东西,起初呕出来的是一滩滩腥臭发黑的淤血,当中还夹杂着凝固的血块和食物残渣,再然后就是酸水和胆汁。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他扶着床柱喘气,勉强算是活了下来。   屋子里臭气熏天,他却无暇在乎。因为过一会,那种可怕饥饿感就会来了。   修行之人早已辟谷,过去他从未感受到这般猛烈的饥饿,像是不吞吃点什么就会死掉一般。通常这种时候,外头那个红衣傀儡会给他带来各种活食。活食飞禽走兽都有,当中还有些开了智再过几百年就能修炼成妖,他就撕开它们的胸膛,吃掉热乎乎的心肝,再喝掉心头的热血。最初他只觉得生的血肉难以下咽,到后来,他就渐渐地觉不出是如何滋味,麻木地靠进食获取片刻餍足。   吞吃血肉是最低劣的手段,却也是每个自愿堕落成魔的人都要经历的,他不过是做了他该做的。这一日日的进食下来,他身上魔性渐长,几次到后院里去打水洗掉一身污浊时,能看到水面倒影里那个人眼里血一样的凶光闪烁。   天亮后约莫半刻,城中来的东西就到了。叶惟远想要像往常一样去迎接,可今日来此处登门拜访的木头机甲和以往的不太一样——喉舌机簧里藏的不再是那奇诡的丹药而是一句话。   “来见我。”   听起来那魔物已迫不及待亲眼看看自己收留了个怎样的玩意。   叶惟远两手空空就出了自己栖身的破旧院落。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仔细见过这里的一切:文赣城原本应是某个小国的国都,不知怎的里边的原住民都不翼而飞,留下这么个空壳子凭空出现在了极北雪原的地底深处,成了传言中魔域的真身。   伤愈后他的警觉性又回来了。察觉到前方有东西,他转身躲进了一处应该是酒楼的地方,破旧的纸糊灯笼在风中飘摇,刚好遮住了他的身形。   过了会儿,几个游荡在城中的傀儡人嬉笑着穿过前方道路,去了另一个方向。到那拖沓的脚步声彻底听不到了,他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继续往前去。   文赣城其实也不大,没一会他就到了那魔物盘踞的宫殿前头。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风吹雨淋,那宫殿破落得厉害,石柱屋檐上的彩绘都已褪色,留下斑驳痕迹,只有那高大的轮廓可以看出往日坐落城中俯瞰八方的威风气派。   宫门大开无人把守,于是他就这样走了进去。进到宫殿内部,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这儿要比其他地方热一些,越往里走这感觉就越盛。   里边的摆设保存得倒是要比外头好,依稀能勾勒出往日皇室们糜烂的生活。到了最靠近那魔物的地方,那些古怪的人偶反倒销声匿迹。叶惟远循着空气中浓郁的魔气而去,慢慢就偏离通往正厅的道路,来到了地宫的入口。   叶惟远就知道这宫殿远比它看起来要宏大。他曾在书中读过,胡杨生于极旱荒漠,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为了躲避风沙,经常将房屋建在地底。   地底的热度隔着层东西都要把人烤到融化。叶惟远伸手门上握住滚烫的铜环,想要一探究竟。这时他留意到门上似乎画了点什么,只是颜料早已在高温下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只能看出是个轮廓有点像人的怪物。   他低下头,手上用力往外拉那铜环,变化也就在此刻发生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他以外的活物,却是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场合。   画中的线条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原来那怪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白蛇。画中细节栩栩如生,像是活物一般……他定睛一看,发现一切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那画真的活了起来。   蛇尾缓慢蠕动,赤裸半身上畸形的手臂活动着,因为用力肌肉鼓起一小块,似乎是在努力挣脱某种束缚。   最先脱离出来的是一张脸。死白的皮肤上生着珍珠一样泛起微光的细小鳞片,杂乱的白发被随便束在了脑后,没有眼睑无法闭合的眼睛里赤红的竖瞳冷冷地盯紧了眼前的不速之客。忽略掉它张口时尖锐的毒牙和非人的蛇信,叶惟远要说,他一定在何处见过这张脸。   “止步。”   那怪物口吐人言,音调语速听起来和普通人无异。   然后是脖子和两只指爪尖利的手。那怪物两手撑在门板上,努力让自己蛇形的下半身离开画的束缚。   叶惟远冷眼打量着它。以人来说,这张脸看起来意外的年轻,可它作为这扇门后东西的守护者,早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下边不是你该看的东西,主人在另一边等你,回去。”   “如果我说不呢?”   叶惟远把它的警告视若无物,仍然固执地想要向前。   “那就……得罪了。”   ·   叶惟远佩了许多年的错金直刀在杀叶高岑时就落下了,路上随手得来的那把毁在了红衣傀儡身上,此时完全称得上是手无寸铁,想不出要如何应对这人首蛇身的怪物。   缠斗中,他一时不慎挂了彩,血沿着脸颊上的口子流下来,落地地上。那怪物同样没讨到多少好处——他将气劲凝成风刃,刺进了它的鳞片里面。   被血腥气和痛楚激发出骨子里凶性的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尾巴重重地拍打着地板,掀起大片浮尘。叶惟远警觉地退后一步,但那怪物比他更快,庞大的身躯一晃就到了他面前,一尾巴抽在他膝弯,使得他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眼见怪物的尖爪离叶惟远心口只有不到一寸,它像是察觉到什么,硬生生停了下来。   “年轻人,你姓甚名谁?”它咆哮着,声音已不复最初的清朗,“回答我!”   “……叶惟远。”   逃过一劫的叶惟远跪倒在石头地砖上,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几个字都说得断断续续。   听到这个名字,怪物吃吃笑起来,面孔倏地凑近,用信子沾了点叶惟远脸上未干的血迹。   “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叶惟远都能感受到这东西身上蛇类独有的腥臭味和冰冷体温,在燥热的空气中格外地令人毛骨悚然。   静默笼罩在他们之间,他眼也不眨地等待那怪物继续说下去,而那怪物除了那两句话就再无其它的要说。他们无声地对峙着,似乎只要有一方示了弱就会被吞噬。   “辰已,住手,不许动他。”   他没有等来怪物的后文倒是等来了那魔物的命令。   “是,主人。”   鳞片滑过地面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怪物身躯投下的庞大阴影也从他的眼前退去。他张开手心,发现自己出了许多冷汗。这不是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若他有兵刃在手只怕都握不住。   “不要急,年轻的叶家子弟,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扇门的背后是什么的。”名为辰已的怪物身形重新隐没在画里,语调轻得仿佛叹息,“在那之前,耐心等待,等待你已注定的命数到来。”   语音未落,叶惟远的面前只剩下那副退了色的旧画。   “来见我,叶惟远。”   离开地宫的入口,叶惟远沿原路返回。   走在外边的走廊上,他从窗子里看到庭院里早已枯死的荆棘上居然开了花。鲜妍的花朵长在萎败的藤蔓上,那对比鲜明得让人无法直视,却莫名地令他产生了某种熟悉感。   他似乎很久以前就见过这幅光景。   这是第一次,他对眼前所见事物的破落感到了惋惜。   “来见我。”   在过去君主用来和他的臣子议事的正厅里,他见到了那声声呼唤他的魔物,或者说魔物的化身。他有些失望地侧开目光,因为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做成孩童模样的的木头人,身上穿着纸糊的肚兜,脸颊上还涂着两团可笑的胭脂。它的木头下巴一开一合,魔物低沉的声音就从它的腹部里传来,模样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你说你自愿成魔,”木头人跳上他的膝盖,和他保持目光持平,“叶惟远,可你心底没有欲望,要我如何信你?”   这偶人似乎有千钧重,直要把他钉死在这椅子上。   他听得想要发笑,当然他也真的笑了出来。他都记不得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大笑过——前俯后仰,笑声尖锐刺耳,笑得几乎要断气。心烦意乱间,他的手指扣紧了木头人的脖子,像是要生生把它勒死一般。但那木头无比坚硬,他这么做只给自己留了满手红痕和火辣辣的痛楚。   “我当然有欲望。我盼望叶风城死,盼了好多年。”待到笑不动了,他嘶声说,“叶高岑也是。”   那些梦里的东西再度浮上眼前。   他被接回陨日城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不论嘴上说得有多么好听,父亲防备他,叶高岑想要他去当叶风城的狗,而叶风城,叶风城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想要去取悦那些冷酷无情的血亲之人。   十几岁是一个少年最骄矜的时刻。   叶风城一次次将他的自尊踩在脚底下。他没有哪一样东西能赢过健康的叶风城,叶风城这个名字简直要成为他面前的一道大山,他将永远都无法越过。虽说他嫉妒叶风城,可看着缠绵病榻的叶风城也生出了某种卑劣的庆幸——即使是天才如叶风城,也逃不过命运的作弄,注定不会长命。   “我永远不会承认他,不会承认我有这个兄弟。”   他还记得自己满心喜悦地想要找父亲说,他们找到了云巍奕的踪迹,却在父亲的书房外头听见他和叶风城的对话。他们的父亲那时病得很重,叶风城已从他手中接过了城主的位置。   叶风城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就看到了错愕的他。   “你最好不是叶家人。”   叶惟远还记得自己那时头低得很下,看不到叶风城到底是用怎样的神态来说那种话。   “哥……”   “不要这样叫我。”   叶惟远虽记不得其它,可他知道那时的叶风城一定感到解脱。   过去顾忌着父亲的存在,叶风城对他虽冷淡,却从未如此绝情。   现在父亲要死了,他就可以肆意表达出自己的喜乐。他不需要有叶惟远这个兄弟,只需要有叶惟远这个人替他将那些可以危害到陨日城的不安定因素挡在外面。   像是害怕有人不信,他又着重说了一遍,“我盼他死。”   ·   捌。   ·   夜深烟火灭,霰雪落纷纷。   雪夜里天光亮如白昼,青灰石板上积了一层薄雪,走在上头留下浅浅的脚印。   尹静提着盏灯走在前边,顺手扒开因无人拾掇而疯长到半人高的杂草。穿堂风吹来,呜呜咽咽的,乍一听像女子夜啼。天冷得很,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有愈加用力地握住了刀柄,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暖意。   自打叶高岑一家死后,这里就再无人问津了。池塘里的血迹上次叶风城叫人顺手清理了,但原本的花木还是枯死了大半,反倒是各种杂草将此处当成了的乐园,长势茂密。   角落里某种不知名的花开了,小小的花瓣反射着浅色的光,幽冷的花香浮动在鼻息间,稍稍驱散了一点他心里的阴霾。   “主人。”   尹静停下来等叶风城过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他想不通叶风城为什么要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突然到叶高岑的居所来,连雪停都等不得。   睡到一半从床上起来的叶风城仅仅在里衣外边披了件白狐裘,零星霰雪落在他的唇边,被呼出的热气融成水珠。他走得不快,骤然吸进冷风,捂住嘴咳了好一阵子,咳到嘴唇和面颊上都涌起了一点血色,尹静连忙跨步过去,在怀里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玉瓶,倒出里边的药丸喂他吃下。   “云先生若是知道您这样,只怕是又要骂我了。”   不知他们那天聊了什么,出来时气冲冲的云巍奕最后还是留在了陨日城替叶风城看病。这云巍奕不愧是天底下有名的神医,服了他调制的药,叶风城居然一日日地好起来。尹静明知道这是应该高兴的好事,可看着面前的叶风城,他的心里竟生出“回光返照”的荒谬念头。   在他看来,叶风城的病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为了给他治病,从小到大多少珍奇异宝投进去都如石沉大海,即使是云巍奕,也不该这样轻易就治好。   “随他去。”   药效来得很快,叶风城不再咳了,深呼吸一次继续说,“我总觉得,这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们先是把卧房再检查了一遍。地板砖上留着淡淡血色,时间久了,尘土味、霉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门打开的一瞬间那味道迎面袭来令人作呕。女子深闺,少不了钗环首饰等男子不宜瞻观的物什,尹静强作平静一件件翻完了,一无所获,转头便把这消息告诉叶风城。   “她应该是不知情的,去书房看看。”   叶高岑死在书房。从桌上的瓷杯摆放来看,那日叶惟远上门拜访时叶高岑还给他备了茶,像是有事情要谈。除此之外,书房内的其他东西都保存得很好,证明到叶高岑死,两人都未有什么剧烈的打斗。叶风城坐在应该是叶惟远坐过的位置上,摩挲着手边的瓷杯,想着叶惟远那天是怎样杀死这满屋子的人,却又没有引起巨大骚动。   “书需要检查吗?”   “不必。”   连同那本傀儡术在内的各种藏书叶风城大致都看过,当中都没有什么关键的信息。   他抬了抬手,案几上的一本书就飞来他的手中。他大致浏览了一下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叫住仍警惕看向四周的尹静。   “阿静,你听过人豸吗?”   “人彘?”   尹静一时想岔。   “不,不是那种酷刑。”叶风城按住鼻梁,他底子单薄,又消耗太过,自然有些倦了,“我说的人豸,应该算邪术的一种。”   他这几年病越发地重,剑术不宜修行就早已荒废,转而修习术法。   “属下不知。”   尹静是真的没听说过这些东西。   “过来看看这本书。”   尹静坐到过去叶高岑的位置上,仔细读他翻到的那一页。   据书上说,这“人豸”是一种人为制造出的怪物。通常做法是将活人车裂后,取一条巨蟒砍头,铜锅里烧符水,加入人的躯干、双手和蛇尾烹煮,煮到骨肉分离后捞出骨头和人头一同按顺序摆好,洒上施术者的心尖血再念咒。施术者需得去那人头耳边唤他姓名生辰,若人头眨眼三次就算术成,术成自然会白骨重生,获得新躯体。   “您是说,二爷生前修炼邪术?”   “这倒不会。”   再尹静看书时,叶风城从位置上起来,敲了几下墙壁,像是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今天十几?”   “十六了。”   叶风城望着那如满地凝霜的雪光,想起什么想得出神。   雪渐渐地停了,屋里屋外都静寂无声。他蹲下身,手指沿着地砖的缝隙摸索,像是在仔细感受叶高岑生前设下的禁制,和其下灵气的流动方式。   “主人?”   尹静也想要过去帮他,被他叫停在原地,只得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看他独自忙碌。   叶风城找得心烦意乱。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一定要此时来这里,只是他心里有个声音,他今日必须来这里一看,否则就将错过什么。   “你也看到了,叶高岑的头没了。无头尸体是没法子搜神的。为了弄清他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试过头七那天设法招魂,但直到香炉里的返魂香烧完,我这边都毫无动静。觉得奇怪,我给地府阴差去了信,托他问判官这叶高岑魂魄下落。”   招魂和搜神都是极损耗心力的术法,他一般不动用,用了就必然要有所收获。   “鬼差说,叶高岑未入轮回。也就是说他的三魂七魄要么被人彻底打散,要么就被什么东西抽离,拘了起来。”   拘魂的手段极多,但大都是邪术。   “如果是叶惟远做的,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到底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东西?”   ·   短短几句话听得尹静浑身发冷。   通常来说,只有南疆那边最恶毒下作的巫蛊师会干出拘魂驭魂这种事。魂魄乃人之根本,无论一个人生前是好是坏,与他人有何过节,死后都该入轮回由地府审判,于是这拘魂之术本身就是逆天道而行,使用之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是怎么都不肯信,叶惟远这样的人居然会用上这般阴毒手段。   在他的印象里,叶惟远是个安静到有点索然无味的人:他的话很少,问他问题他都会回答,再多的就没有了。他对权力没有半点渴望——叶风城常年卧病,想要谋权篡位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可他没有。他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没有相好的女子,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没有欲望。休沐之日他要么独处,要么就是练习刀法,若是没有司徒那群人拉他去花街听曲喝酒,只怕他连最后一点人气都要失去。   一直到叶惟远犯下杀孽叛逃,他才惊觉之前那么多年叶惟远就是随波逐流地活着,没有谁真的去认真看过他,看着他的到底怎么走上这条道路。   “可二爷救过他的命……”   就他看来,所有人当中叶高岑应该是最关心叶惟远死活的那个人。   大概是叶风城刚当上城主那几年,海上出现了能兴风浪的魔蛟化龙。如果让这魔蛟化龙成功,只怕整个陨日城都要毁于一旦。   叶惟远他们一行人去了整整三天,流的血都要染红海面。纵使这魔蛟因为化龙正虚弱,寻常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为诛杀魔蛟,去的一行人一大半都折在里面,而被送回来的几个人都伤得很重。作为被魔蛟吞吃入腹,从内部刺穿了它心脏的那个人,叶惟远基本上就只剩进的气,不见出得气。要是没有叶高岑整整五日不眠不休去白月门求来药方里缺的一味仙草,叶惟远根本就挺不过这一劫。   “为什么?”   叶风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的心根本就没有放在这里。   他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   “留心身边。”   被他这一提醒,尹静才留意到身边的变化,差点被吓了一跳。   原来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里,不知从何处来的雾气将院子笼罩起来。那雾气活了一般蔓延向四周,不止是庭院,还沿着门下的缝隙进了屋,一副愈演愈烈的架势。   “天上。”   明明没有起风,窗子却被大力撞开了,露出澄澈得过分的夜空。   夜空中静静悬挂着一轮满月。十六的满月,圆满无瑕,也亮得骇人,周边的群星都被这反常的光亮给吞没。尹静抬头看去,只见这月亮像是悬挂在他们头顶,近得连上头黯淡的阴影都分毫毕现。他已无暇思考其上是否真的住有仙子和玉兔,因为那月光里带上了不详的血色。   来时的细小虫鸣已听不见了,在这宛如活物一般的诡异月光里,屋内一样东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画像……?!”   “看来我们都找错方向了。”   叶风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去挑起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画平摊放在地上。   他们翻遍了叶高岑的藏书和私物,却一次都没留意过墙壁上挂着的这幅画。在叶风城的记忆里,这画似乎存在了许多年,他过去每次每次来拜访都能看到。   再追溯得久一点,这幅画原本保存在叶家的库房里,是一次叶高岑找他父亲讨来的。   也是那一年,叶高岑决定从叶家府邸里搬出去。   “画上的东西活了……”   尹静不可置信地指着这画。   连同叶风城在内,他们竟然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这画上原本画的是什么东西,只看到上头黯淡的墨迹在月光下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先是大片的墨色洇散开,再是线条由间到繁,最后那如水洗过的明丽色彩缓慢地盛开着,脱离了那发黄发脆纸张的限制,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吹过藤蔓,花朵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大得近乎雷鸣。   寒冷的冬日过去了,他们正身处于温暖的、明亮的春日。   叶高岑书房里原本的摆设已经看不见了,他们的面前是一片熟悉而陌生的景色。   如果这是画里,那这画的应该是叶家的府邸。叶风城敏锐地感受到某些东西和他记忆里的似乎并不一样,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   “进去看看。”   “可是……”   尹静想说这样非常冒险,万一他们就此被困在画中出不去了怎么办?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身边的景物就开始变回原本模样。   美丽的花朵和茸茸的草地都融化在虚空里,明亮的阳光也将不复存在,露出那光辉渐暗的月亮和叶高岑枯燥单调的书房。也就是说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进屋里去,要么在这里继续蹉跎,等月亮消失,画中一切也自然消散。   “怕的话你就在那等我。”   眼见那入口就要消失,叶风城二话没说就踏进了画中的屋子。   “主人!”   尹静哪里能放心他一个病人这样冒险,连害怕都不顾上了,跟着进了那片阴影里。   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子里,那春日的幻象便彻底崩塌。   雾气散开,月亮重新隐没在云后,天上就又下起了雪。雪光如一层薄釉,流动在寂静的庭院间,而屋内,只有一卷模糊不清的旧画摊在地砖上。   ·   玖。   ·   他们站在屋檐投下的大片阴影里,尹静警惕地望向四周,生怕再出现什么异状。   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们先前站过的地方已消失无踪,剩下绵延不绝的黑暗。尹静捡起一块小石头朝那边扔去想要试探个深浅,却见那石子被吞没得连半点声响都没有。他回头看叶风城,想要听他接下来的指示。   不敢想如果掉进去的是他们本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进去看看。”   其实不用叶风城说,尹静也知道这屋子就如同海面上漂浮的孤岛,是眼下他们唯一可以去的地方。都到了这一步,反悔无济于事,于其在外头这样茫然地徘徊,不如进去一探究竟。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将他们于与外界那令人不安的一切隔绝开来。   骤然走入亮得晃眼的阳光里,叶风城短暂地闭了下眼。   温暖的风带来记忆里的花的香气,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令他几乎要忘记画卷外边还是下雪的寒冬。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这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能解开一切谜团的秘密。   “这里是……?”   尹静跟在他身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小心。   长长的回廊仿佛永远都没个尽头,漆了朱红颜色的廊柱上缠着新绿的植物,光洁得一尘不染。这回廊通往四面八方,如网一般将一扇扇雕花木后头幽暗的小天地串联起来。   这里极为安静,安静到一种境界就能听到远处的鸟啼、虫鸣和湖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叶风城指着不远处的地方,说,“还看不出来吗?”   通往湖心亭的长桥正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尚未到花期的睡莲几片叶子浮在湖面,无论看多少遍都不可能错认——往年夏天,叶风城病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总去那亭子里纳凉。尹静无言。怪不得他总觉得熟悉,这分明就是叶家府邸,他居然看了这么久才认出来。   “……主人?”   话音未落,叶风城就拽着他进了最近的一扇木门里。叶风城手上的力道大得不像个病人,他按住尹静肩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一句话都不要讲。尹静被他拿捏住肩膀处的要害,半个身子都酸软下来,动弹不得,用眼神示意他自己知道轻重,他才慢慢撤了力道。   “嘘。”   能让叶风城这样警惕,定然事出有因。尹静静下来听了会,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伴随着愈发清晰的女子打闹嬉笑声,那脚步一声声地近了。   屋子里不知摆放了什么东西,一股子霉味袭来,呛得尹静捂鼻。他害怕叶风城遭不住,担忧的眼神不住在他身上晃荡,叶风城用口型对他说“无妨”。   得了叶风城的允许,尹静半蹲下身子,用一只眼睛偷偷打量外边发生的一切。因为隔了一层半透的窗户纸,只能看到那些女子墨一样的黑发、姣好的轮廓和火焰一样的衣衫颜色。   她们身着石榴色的衣裙,裙裾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声,跟蚕吃桑叶似的。走了会,领头的女人似乎是嫌弃这天气太热,撩起黑发拿手上鲛绡扇子扇风。   浓重的脂粉花香漂浮在半空中,旖旎得叫人头晕。   “嘻嘻,姐姐,主人还是没回来吗?”   尹静转头去看叶风城,见叶风城正在倾听,觉得好奇,便模起他的样子听了起来。   那群女人说话的方式非常奇特:吐字清晰,每个字之间都有一丢丢停顿,连在一起就失了少女的娇嗔,反而显得怪异。   “回来了,回来了,昨个儿就回来了。”   尹静好奇心起,就得寸进尺起来。他舔湿了指尖,小心在窗户上戳了个洞。透过这丁点大的孔隙,他看到那群女子红得触目的嘴唇上如同刷了一层透亮的釉,一开一合间,自成一派风情。   不知是他们进门时动了哪里的机关,突然有东西从柜子顶端掉下,扬起大片灰尘。   听到声响,走在前头的红衣女疑惑地看向他们藏身的地方,显然是起了疑心。那女子转头时,露出光洁如满月的后颈。原本极美好的一副场景,却因为上头钉着一根拇指粗细、写满了红色的咒文的木楔子骤然变得可怖起来。   眼见她走得越来越近,那股子浓得脂粉气也变得呛人起来,像是为了掩盖另一股味道似的。   她抬手扣门,衣袖滑下,尹静便看到那到泛着青紫的死白肌肤,里头还像有蛆沿着血管在爬,几块突起动来动去,令人作呕。他恍然大悟,原来那女子软香下边藏的是死人身上的腐臭味。   “别看了,”眼见门就要被打开,另一红衣女过来挽住她的胳膊,“没准是二主人的人,他可不就那样,见不得我们。”   说这话时,她戏谑的目光还止不住地往门内扫。   “……”   那红衣女偏头思索良久,“有理,还是快走吧。”   待到她们走远,尹静一口吊着的气才放下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对这些玄妙玩意一窍不通的他惊魂未定地问叶风城。   “是傀儡术的一种,”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的叶风城说得极为笃定,“应该是活傀儡。”   ·   活傀儡,顾名思义是用活人制成的傀儡,性凶,喜食活人血肉,比起寻常的木头人更像行尸走肉。那根木楔子是咒眼——三寸长的槐木芯削成钉,用血写咒文晾干,然后钉入活人后颈,死后便能为施术者所用。   通常来说,活死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可不知那群女子的主人动了什么手脚,使得她们不仅行为举止像活人,还能像思考、对话。但比起这些,尹静更想不透的是,叶家家法甚严为何会出现这种公然使用邪术、藐视凡人生死的家伙?   “叶家先祖里出过这种人吗?”   “不知,”叶风城对那个所谓的主人充满防备,“但他应该就在这里。”   没得到回答,也想不透这当中有何玄机,尹静索性闭嘴。   他们越往主人居住的地方走,沿途的景物就越显陌生,只能通过地形大致判断身在何处。   过了正午,阳光变得刺目起来,可低矮的楼阁错落在茂密的林间,流水潺潺,倒也凉快。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前方豁然开朗起来。广阔的庭院里随意搭起了几根支架,上头爬满了藤蔓,再偏远一点的地方是桫椤树。风起,满庭飞花纷纷扬扬,不像是春日的盛景,倒像是落了雪一样漂亮。   这就和叶风城记忆的庭院里没什么区别了。   “又起雾了。”   尹静不安地说。明明是阳气正盛的午后,可那和叶高岑书房里如出一辙的雾气一来,他周身的暖意就被剥夺去了,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叶风城回头望去,他们来时的路如笔墨入水,变得模糊不清。退无可退,前面就剩下一条路可走,竟然有点“请君入瓮”的意味在里边。他说不清那神秘的作画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可既然都在这儿了,再拒绝就没什么意思。   右侧的假山后头有条隐蔽的小径,小径走到尽头是一栋供主人家纳凉的竹吊小楼。他们踩着竹梯上了楼,发现四周挂着薄薄的纱幔,日光照下来,通透亮堂,显然不是个好的藏身之处。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叶风城远远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寂寥得很,但他却像看到了什么心仪的景色一般,兀自微笑起来。病人忌大喜大悲,所以他一直笑得很少,像一尊易碎的玻璃塑像,眼见这笑如春花初绽,却来不及凋零就被其他东西惊扰。   “有人来了。”   他随手在半空中写了几笔,那无形的符咒如一张绵密的大网,将他和尹静二人包裹起来。   明明人还在这儿,可身形却如融于水中,消失不见。   ·   来的第一个人是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   他眉眼里有几分神态和叶风城一模一样,从侧面印证了他就是这里的主人。唯独和叶风城不同的是,他面上一片难以言喻的恐惧之色。   像是刚刚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有没有什么东西跟来。从叶风城他们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背影,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   尹静忍不住去看叶风城,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这年轻人吓成这样。   叶风城没搭理他,只是伸手在他背心里写了两个笔画繁多的字。   确定了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以后,年轻人开始执笔写信。笔落到洒金的信笺上,窸窸窣窣地响,墨是好墨,带几分涩的幽香似乎有安神的效力,可恐惧的阴云仍旧笼罩在头顶,这年轻人抖得那样厉害,如秋风中的芦苇,写几个字就又要从头再来。   又一次失败后,他暴躁地把面前的东西都扫到地上,玉镇纸撞石砚台,脆响叮当,好不痛快。   他发疯发得彻底,什么东西都不肯再爱惜了。眼见从他的怀里掉出一样东西,他恶狠狠地盯着它看了良久,还是捡起来重重摔了下去。   碎玉飞溅,叶风城却躲也不躲,面颊上被割了几道口子。   这看得尹静心惊肉跳。原先他总抱有侥幸,觉得他二人身在画中,周遭一切都是虚假,应该会有所豁免。可这片片碎玉打破了他的幻想,清楚地告知他,即使是在画中,他们一样会受伤,甚至会死。   发泄够了,那年轻的叶家人将纸墨笔砚一样样捡回来,重新铺好。他喘得很厉害,如害了痨病的人,可他的手已不再抖了。写完那封信的欲望如此迫切,像油锅似的煎炸着他的心肺。   他一气呵成写完了信,装进信筒,招手换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鸮鸟。   鸮鸟机警地盯着他,像是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般悲鸣着。   “这里已经被那鬼玩意占据,江先生若是来,只怕要花点功夫了。”   他自嘲地说,自己住的地方都被那群活死人霸占,这竹楼怕是唯一的清净地了。   鸮鸟得了令,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信能否送出去,可是有点希望总是好的。   “我得回去了。”   他走了,尹静想要现出身形,可叶风城察觉到不对劲,再度按住了他。   这时太阳落山,天光已暗,夜色渐深。   阴冷的雾气从其他地方飘来,带着股叫人骨子里都冻僵的寒意。过了会,尹静才意识到这不是错觉,而是四下的空气的确越发冷了,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掉落在地上,叮里当啷的,煞是好听。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口哨声。   哨声长长短短,没甚调子,平板无波,难听得很。   拖沓的脚步声骤然出现在静默里,由轻到重,响如雷鸣。风吹起纱幔,叶风城向下看了一眼,发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除了他们遇见过的红衣鬼,还有其他傀儡。夜里的悉的叶家府邸仿佛变成了一个魔窟,里边不知藏了多少阴邪的腌臜玩意儿。   叶风城仍旧静坐在原地,只是在尹静背心上写个了“等”。   这般大排场,那神秘的“主人”也该登场了。那作画之人费尽心思把他们带到这里,怎么可能只让他们看那年轻人写信,而和那豢养活尸的神秘人擦肩而过。   果真,等活尸们到齐,那人也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因为天黑,他的面容不大能看清,加上一直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满头反常的白发,被夜里微弱的天光反射出一层银芒,森冷刺目。   “主人,这是二主人的东西,不敢乱动。”   为首的红衣女恭敬地递上一团软物。   尹静定睛一看竟然是先前替那年轻人送信的鸮鸟——它的脖子折了,头颅软软地垂到一旁,显然是从天上被截下来的。   白发人盘膝坐到先前那人坐过的位置上,展开小小的字条。他的夜视力极佳,不需掌灯就能看清上头的字迹。   待他看完,他癫狂地把纸条撕得粉碎,好似这样就能把那个人的绝情给抹杀不见。   “你是真的要杀我了,真的,我都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心狠。”   他一句话说得轻轻悠悠,风一吹就要消散,底下的活尸和木头人无一敢上来搭话。   “你真是翅膀硬了,”他慢慢笑了起来,眼里光彩熠熠,“那你就……休要怪我。”   他状似随意地往叶风城他们藏身的方位乜了一眼。   “出来。”   叶风城知道他已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再隐藏下去也只是徒劳。   明明只是画中幻影,这白发人身上的威压竟然叫尹静不敢直视。   “你是谁?”他管也不管尹静,斜眼乜叶风城,“但是你身上有那个人的血。”   叶风城被他这一看,胸口一阵绞痛,一口血涌上喉头。   “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   拾。   ·   “算了,有什么好说的。”   还不等叶风城反应,那白发人摇摇头,像是自己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你也太不小心了,居然露出这种破绽。”   天空里的阴云散了,露出一轮圆月,清凌凌的光将他的脸庞照亮。忽略掉周身的邪气,这白发人高鼻薄唇,眼眶微微凹进去,三分风流二分寡情,正是招女子喜欢的好相貌。   另一边的叶风城痛得愈加厉害。他也说不清为何,只觉丹田像是深处燃起了红莲火,几乎要将魂魄灼烧成灰。他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尹静的呼喊,神诡白发人的刻薄,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不过你也快死了,我出不出手本就无所谓。”   ·   昏迷前,叶风城总觉得自己被拖进了某个旋涡。   他在黑暗里走了许久,一直到看见那个更加年少时的自己。   ·   约莫是清晨,间或的几声鸟啼划破静寂。   只要不是病得下不来床,叶风城素来早起。放在以前他会去练剑,但后来,身体不允许就渐渐练得少了,只是读些书,然后就去帮叶江临处理些城中琐事。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神。   前些日子里应该是入了春,可风吹进来,寒意沁骨,仍像是冬日。   服侍他的下人没一个敢过来替他将窗子合上,只能焦急地望向外边,希望那个人能早点出现。   过了会,那人终于来了——她是叶家专程从北方请来的医女,盼望她能为叶风城调理好身体。   前几天叶风城吹了风,发了一夜的热,许多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把热度退了下去,现在这风一吹,只怕又要旧病复发。因此,这里的全部人都视她如救星,巴不得她能将自己从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外头的木芙蓉开了,她途中经过,踮起脚尖摘了一朵戴在鬓边。   她一手提箱,一手手掀起厚重的帘子。进屋后,她先是往炉子里加了两块兽炭,再解开带子,将镶有红白狐狸毛的披风递给下人,露出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孔。   “你在看什么?”   叶风城没搭理她,她就自己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院子里的木芙蓉的确开得好,可叶风城似乎并不是爱花之人,她就往更远的地方看去。   是个正在庭院里与人过招的少年。隔得太远,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是他应该正值抽条的年纪,柳木似的,又高又瘦,手脚像是轻轻一折就会被折断似的。   但这少年没有被人折断,反而身姿轻灵,先是躲过了一记狠招,手中的短刀再直直地送了出去,直逼那人的腋下要害。哪怕是她这种对刀法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少年的刀使得很好,与另外那人平风秋色。   约莫过了四十多招,少年身上不稳,露了个破绽,被那白衣人打蛇上棍,直捣要害,最终输掉了比试。输了的少年也不恼,认真听起了白衣人的教导。   “是你那个弟弟吧。”   前段时间,叶城主认了个流落在外的儿子回来,她在外域也有所耳闻。   传言里那孩子的生母是朱鸾仙子谢筠。原配过世后,叶江临与谢筠相恋,他都做好了迎娶谢筠的打算,可谢筠却在新婚前夜出逃,一直到这么多年后,她都坚决不肯与他回来。   他没出声,就当默认。   “你在看他?”   “没什么好看的。”   叶风城终于说话了,他打断她的话,因为太急了,反而显得有点粗暴。   医女当他是不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故意岔开了话题,“花开了,好香。”   可木芙蓉本就无香,何来花香?   他手握成拳又松开,只收回目光,沉沉地望向墙壁上的一处,等待心头热忱一点点冷却下来。   那点热忱像火似的烧着他的肺腑,而不治的沉疴却是束缚他的枷锁。过去的日子里,多少大夫都摇着头,说他的病他们无能为力,只有在余下的日子里好生静养,戒大喜大悲,才可勉强活命。无论他怎样试图抗争,可日复一日,他性子里尖锐的一面渐渐被磨平,都说不清是后天使然还是生来如此。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认了命,可又有这样那样的意外闯进来,要他回想起感情是种怎样的滋味。   爱也好,恨也罢,都不是他应该有的东西。   “该服药了。”   医女想起下人过去说的话:过去的叶风城使得一手好剑,只是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放弃。她见过他的佩剑——是把好剑——通体透明,宛如流霜,配得上叶风城这样的人。   以为他是触景伤情,想起过去的自己,她不动声色地到他身边来,“既然没什么好看的,那就不要看了。”她踮起脚,将那扇窗子关上,“再叫我看到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可就去跟你爹叶城主说,你这病我不治了。”   她最后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那少年也在往这边看,险些就要和叶风城对上。   也堪堪就是险些。   ·   叶风城醒时,正对上尹静忧心忡忡的面孔。   没有早春的木芙蓉,没有俏丽的医女,也没有还是少年的叶惟远。   “……阿静,什么时候了。”   在那不知真假的梦里,叶惟远也有在远处注视过他。   如果这是真的……他的指尖嵌进皮肤里,微弱的痛楚叫他霎时间清醒过来。   无论那时的叶惟远对他抱有怎样的一种感情,现在都不会再有了。   毕竟他曾亲眼见到叶惟远眼里的那点光火是如何尽数熄灭。   “这是哪里?我昏过去后发生了什么?那白发人有为难你?”   想起他们还在叶高岑书房的那幅画里,他并未长久地沉溺于梦中情景,转而问尹静现状。   “我也不知……”尹静环视四周,“主人您失去意识后,我也昏了过去。”他说得赧然,像是对自己未能尽职责感到羞愧,“然后醒来就到了这里。看起来这应该是某人的书房……”   叶风城这才发现自己是好好地躺在榻上,身上也并无伤痛,仿佛昏过去以前那要人魂飞魄散的剧痛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他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玉瓶,倒出几颗药丸,看也不看地就吞下去。   “你最好别不要乱动。”   就在他打算站起来以前,书房里的第三人出言制止。   “虽然那只是一道残影,但是你身上有他的咒,咒术对主人的反应是最为剧烈的。”   他嗅了嗅,“你那药,虽然轮不到我说,但是最好不要再吃了。”   他们一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说话的是一名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似乎正在作画,手中的笔犹疑不决,最终他长舒一口气,选择了放弃。   说话的同时,他转过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认出这人是谁,尹静嘴快,直接问了出来,“你是那个……写信的人?”   那人偏着头,像是在思索他说的话,“写信?”   “我和我家主人刚刚看到你在竹楼那里写信给一个姓江的人,拜托他来将你从这满院的活傀儡中救出来……”尹静想起他说的话,警惕地握住刀柄,生怕从暗处冷不丁地来个活死人,“你还说你住的地方被那鬼东西包围了,想起来了吗?”   “可能是有这么一回事吧,”白衣人似乎是想起来了,说的话却叫人诧异,“但我不是他。”   “可你们长得……”   叶风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他拦住还想说什么的尹静,自己和那白衣人对起话来。   “你确实不是他。你是谁?”   “我是谁?”白衣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我只记得我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大部分东西。但我的确不是他,只是用了他的容貌。”   “你说我身上有那个人的咒?那个人是谁,月下的白发人?”   叶风城单刀直入,问了那个最令他在意的问题。   “是。”白衣人皱着眉,显然是自己也觉得费解,“你就当我说错了罢。明明那人早就死了,是万万不可能有机会给他下咒的。”   他无法说服自己,动摇地又加了一句,“可这感觉又的确是那个人。”   “杀他的人是谁?”   “你们口中那个写信的人。”   “这咒要怎么解?”   “你问了和那个闯入者一模一样的问题。”   “他有说自己姓甚名谁吗?”   其实叶风城自己也知道,这闯入者应该就是叶高岑了。   叶高岑应该是发现了画中秘密才找叶江临将它要来。   这么多年,他又怎么会没来过这里?   “他没说,但他身上的气息和你很像,应该都是我主人的血脉吧。”白衣人低下头,“至于你身上的咒,我不知道。我连这咒谁下的都不知道,又怎知解法?”   说完这句话,那白衣人就再不搭理他们,继续那副未完成的画。   尹静壮着胆子过去看了一眼,惊诧地发现那画上空无一物,一点都不像有人认认真真画了许久的样子。他再定睛看,发现原来是白衣人落一笔,上一笔就消弭不见。   无论怎样都是徒劳,纸上就像大雪落过,白茫茫的真干净。   “主人,这……”   叶风城稍稍坐直身体,像是压根就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似的,等那白衣人画完。   他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只知道这儿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到那白衣人再度搁下笔,光照都没有分毫改变。   “你们不该来这里。”   白衣人对着自己的画呵了口气,要不是尹静去看过,只怕就被他哄骗了去,真以为他画了什么精妙绝伦的玩意儿。   “为什么?”   “这里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目光里透着点难过,可表情是茫然的,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难过,“我想起来了一点东西,也就真的是一点而已。没记错的话,这里是他生前最后一幅画。他画完没几天就死了……这么多年了,久到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对我说过什么。”   “他的法术快失灵了,这里也是时候重归虚无了。”   白衣人说这话的时候,那种大厦将倾的覆灭感倏地浓重起来。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白光里,渐渐变得面目模糊起来,应该是开始消散了。   “你有名字吗?”   叶风城毫不在意这里正在崩塌,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想要问出最关键的事物。   “也许有吧,但是我不记得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不过是他留在画中的一缕执念,如果不是他执念太过,我也不会留得这么久。”   “这里支撑不了多久了。”   说完,他们的脚下又摇晃了一下。   许多画面从他们面前飞逝:被封存在此的叶家往事,还有一些模糊的人影。一切活生生的事物都变回了普通的水墨,而那墨迹好似被暴晒过,变淡褪去,剩下一片空茫,就如那白衣人永远不会完成的画。   “怎么出去?还是说要留一个人下来?”   尹静问道,明显是做好了这白衣人突然发难的准备。   “我留下……”   白衣人嗤笑一声,打断了他,“从那里出去,你家主人流着他的血,我是不愿留你们陪葬的。”   他给他们指了一条路。那条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仿佛是凭空出现,劈开明亮得要将人吞噬的白光,露出外面真实的世界来。   也不知他们去了多久,外边已经天光大亮。   远方传来喧嚣人声,似乎是叶怀瑾带了人来找。   “主人!这里要没了,我们……”   见到出口,尹静激动不已,想要立马拉着叶风城出去。   “走吧。”   白衣人也催促他们。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可叶风城仍旧固执地站在原地。   这里将要永远消失,可那个谜题的答案仍差最后一环。   叶风城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突然提起那个创造出自己的人,白衣人非常的困惑。   “你一定记得的。”   他是那个写信人的执念所化。哪怕过了千载光阴,只要这白衣人仍在此处就说明那执念从未变过,只是被刻意地遗忘了,不肯想起。   他们静静地对峙,不同的是白衣人正在同化,而叶风城在尹静焦急的呼喊中静静等待。白衣人的大半个身体都没了,只剩一颗头颅和小半个胸膛。   “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是一个罪人。”弥留之际,他突然开口,“我杀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所以我的余生都活在后悔里,我不后悔杀他,我只后悔我没有随他而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他,而是那个绝望地给江先生写信的年轻人。   “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他阖上眼睛,不再言语,静待命运的降临。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叶风城就反抓住尹静,毫不迟疑走进了那片黑暗里。   生门摇摇欲坠,他们每走过一步,身后的东西都被吞噬进白光里头,反倒是黑暗显得真实一点。离外边的世界只有一步时,眼见那出口将要消失,他们身后突然有了一股推力。   先出来的是尹静,然后是叶风城。   尹静惊魂未定地看地上那副变得斑驳残破的旧画,仍是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出来了。   “看。”   当上头附着的术法消失,那画上原本画的东西慢慢显了形。   原来是那白发人。这画里的他没有幻境里的阴鸷和邪气,而是噙着一点淡笑,拥了满怀月色。   尹静还想多看两眼,却见那画上凭空起了火焰,把它烧得灰都不剩。   ·   拾壹。   ·   寂静如死城的文赣城里仍是一片朦朦的黑暗。   没有太阳,自然不会有日升日落,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什么区别。   唯一有区别的是里面住着的活人。叶惟远听过这里的传说,传言里那些犯了杀孽、为天地所不容的魔头都会往这里来。可他从未亲眼见过这些人,好似传言不过是传言,其实并不存在。   起初他还有记日子的习惯——每一次天亮,他都会在床沿上刻一道深深的刻痕。后来他被幽禁在这荒芜的宫殿里,就渐渐地麻木了,也懒得在费心去记究竟过了多久。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日子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他能活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腻味,但过去他好像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什么夺走那本就不多的时间。   他不是没想过走,但他根本想不到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城中到处是诡异的傀儡人,它们是那魔物的眼睛,替他监视着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再远点,出了城,就是那一望无际的辽阔雪原。没有青云,也没有刀刃,他拿什么去面对那群虎视眈眈要他命的人?   叶惟远从自己住的地方往外望去。黑黢黢的天,别说月亮了,连星星都没有,没什么好看的。   过去,每到月亮最圆的那几天,司徒就喜欢找他去喝酒。撩人的熏风,醇美的酒和一片融融的月,哪怕是他这种不解风情之人都禁不住要沉溺进去。   这是唯一让他忘却一切的法子,哪怕短暂得只有片刻。   许久后,他从假寐中惊醒。即使睡着了,他对周围的变化也还是敏感得很。   原来是面前的那盏灯里最后一丁点油燃尽了,他没想再点上,就在黑暗里静静地睁着眼睛,像个飘荡的鬼。灯火初熄,许多东西就再也醒不过来,跟得了不治的病一样。   快到那个时候,他披上外衣出了门。   长长的甬道百转千折,他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房间,房间的尽头又是什么东西。   重新来到灯火通明的地方,他有些难受地偏过头。宫殿的一隅,烧着长明不熄的灯海,里面应该是尚未提炼过的鲸脂,散发着催人作呕的浓烈油腥气。   “你今天来得很早。”   正殿的中央是那孩提模样的木头人,也是这片魔域的主人。   它站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副棋盘,像是因为跟自己对弈而陷入了谜题。   叶惟远来得多了自然就已经习惯。他坐到木人的对面,随意拿起一枚棋子移动了一步,将几方对峙的僵局打破。   木头人用它沉沉的眼珠瞅他,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有事吗?”   它举起另一枚棋子,动了一小步。   “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吗?”   这东西说是棋盘,不如说是一副地图,上头细细划分了门派和国家,而他们拿在手里厮杀的是一个个木头小人儿。   再仔细点看会发现这木人栩栩如生,衣着打扮都不一样,心头还刻着生辰八字。   “南奚会亡国。”   叶惟远又拿起一枚做成将军模样的棋子摆到了皇帝面前,露出个有点讽刺的笑容。   “你看。”   他们不过是动了两三步,局势就全都变了:先前的平衡已被彻底打破,其余的木人自发地移动起来,将孤零零的南奚皇帝围绕在中央。内有将军叛乱,外有强敌环饲,南奚四面楚歌,可怜的皇帝很快被其余的木头人打倒。但这还不算完,打倒了皇帝,其余的木人像是得不到餍足的凶兽,开始把目光放到了身边的同伴身上。   “人心就是这样,永远不满足于得到的,只要有人起头,剩下的就会淹没在洪流里。”   “不好吗?”叶惟远轻声说,“乱世出魔星,你不就等着这么个良机?还是说你就满足于在这魔域当个不出世的无名小卒?”   “闭嘴。”   木头人语气不善。   “戳你痛处了?”   叶惟远嗤笑。   他是唯一一个会来陪这木头人下棋的人。一开始他还会犹豫,后来他就下得很随意了,反正无论怎么下,最后都逃不过满桌碎木残渣。   也不知道这木人究竟有什么玄机,碎后竟然有淡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染得人手心之间大片洗不掉的殷红,跟碾碎了大山里的杜鹃花似的,怎么都洗不掉。   比方说现下,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多做什么,那群木人就打了起来。   它们越打越起劲,杀红了眼,连敌我都不分,只管把身边的木人都打得稀烂。   叶惟远抬眼去看那始作俑者,居然在那一贯阴沉无波的眼珠里看到了狂热和兴奋。   “你的药来了。”   木头人用它枯瘦的指尖指了指叶惟远的身后。   “一滴都不要剩。”   原来是红衣傀儡端着个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个成年男子头颅那般大的海碗,里边盛着满满当当的猩红药汁,就如刚放出来的心头热血。   叶惟远接过那碗,看也不看地就喝下去。   这药汁腥臭扑鼻,又苦得吓人,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吞的是冰冷沉重的水银还是热烫的熔岩,只知道重复吞咽。   这木头人不再给他吃那些血肉,而是要他喝一些奇怪的药。他不是没有问过这药有什么作用,木头人都诡秘地笑,并不回答。后来他也就不问了。   眼见一大碗滚烫的药喝下去,烫得叶惟远的心肝都要烧起来了。   他说不清这木头人要把他变成什么样,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木头人闲闲地敲着棋盘,等待上头偃旗息鼓。   “你说你要叶风城死,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没想好。”   叶惟远勉强喝完了药汁,哑着嗓子说,“我想看他跪着求饶……”   “那我替你想,”木头人颇有兴味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的一丁点反应,“我要是你,就会断了他的灵根,要他当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再废了他赢你的手,割了他羞辱你的舌头,最后剜掉他的眼睛,要他为居然敢那样看你后悔。死是不能让他轻易去寻死的,剩下的就得一样样讨回来了,你看如何?”   也不知道今天的药汤里加了什么东西,叶惟远只觉得力气都飞走了。他趴在桌上喘气,呼出的气都比进去的多。   “你说得很好,”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那样对他?   那药汤进了肚腹,就如岩浆一般流向他四肢百骸,先是痛,再是一种莫名的酸软,让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动弹不得。   棋盘上的棋子坏得差不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息下来。   浅红色的汁水沾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斑驳狼藉,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木头人说到后面,声音里都带上了一点兴奋。   “对一个废人就不该手下留情,凌迟、车裂……随你喜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见面前的叶惟远渐渐不动了,它从椅子上跳下来,轻灵得不像个木头人了。   “差不多到时候了。”   它吹了几声口哨,哨声长长短短,难听得很。   隐藏在黑暗里的红衣侍女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一片不详的红云。   “来了来了,主人唤我们何事?”   ·   迷迷糊糊间,叶惟远感到有人进来了。   她们掀起夹带着脂粉气的香风。花的香味是那样的浓,近乎要凝成实体,但是太浓了,反而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不好的东西。女人银铃一样的笑声萦绕在耳边,忽远忽近。过了一会,叶惟远感到几只冰冷的手缠上了他的身体。   “主人,就是他吗?”   也不知道那药里有什么东西,他的脑子都是僵的,想一点东西就疲倦得要命。   但即使这样,他也知道他们在谈论要如何处置他。   ——它发现了吗?   “带他去血池。”   和他想象中的震怒截然不同,那魔物的声音里带着点愉悦的意味。   血池?   他很想问那是哪,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可他的舌头木木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得太多,后脑勺那里有根筋像是被人挑动,发出一阵阵刺痛,让他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小声地呻吟。   “是,主人。”   那群女人嘻嘻哈哈地应下,勾起他的衣襟拖着他出了门。   “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话虽这样说,可木头人没有丁点出手救下他的意思,就让那群奇怪的女子把他像拖尸一样拖了出去。   寻常女子铁定拖不动他,可这打头的女人不仅拖动了,还轻松得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过。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们就没有活人的呼吸。   “嘻嘻,姐姐,这年轻人长得好生俊俏。”   “主人瞧上的人,能不好吗?”   这女人说话的方式非常奇特,每个字之间都有一段空隙,像是在斟酌后面的词句。   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睁也睁不开。可就算这样,当那说话的女人凑过来时,花香后头的浓烈尸臭仍旧呛得他呼吸不顺。尖尖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好像在漫不经心地描摹他的五官,也不在乎会不会划出血来。   “可惜生在了陨日城叶家。”那个因为好奇而凑近的女人遗憾地说,冰冷腥臭的气息拍打在他脸上,“主人说了,叶家的人,都不可信,都是骗子。”   他就跟一件寻常货物一样被拖着走了许久,久到后背的布料都磨破了。   即使隔着一层东西,也能感受的那股要把人烤干的炙热温度。   “这有什么难的?”   过了许久叶惟远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一脚把门踹开,缺少油脂润混的机轴转动起来,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就算是最会骗人的叶家人,扔到那池子里泡上个十天半月,什么异心都会飞走了。”   门一开,里边盛大的红光透过薄薄的眼睑,刺得他眼球生疼。   他难受地动了下,想把脸藏到暗的一面去。那女人察觉到他的异动,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转而蹲在了他的面前,亲昵地跟他说起话来。   “小哥哥,是不是很热啊?”   尖尖的指甲在他身上上划来划去,沿着下颌线条滑过喉结,最后落在了赤裸的胸膛上,狠狠地掐了进去。   指甲嵌进血肉的痛楚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也就是一点。   他睁开眼,眼前的无数个重影慢慢重合起来,变成一张青白的女人脸孔。   “活人,哼,活人。”   那是一张非常美的女人的脸,只是她的眼神是浑浊的,就如被污染过的大雪。   “干嘛皱眉头?痛吗?”   她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指甲深深地扣进他的胸膛里,像是要撕开这块血肉,取出那颗还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你进过血池吗?”   冰冷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说话,痒得很。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正巧就对上了门内的东西:这儿与其说是间屋子,不如说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窟,下面被刻意凿空蓄起了滚烫沸腾的液体。岩窟极大,却没有一寸供人站立的土地,那些像岩浆,更像是血的液体咕嘟嘟地冒着泡,永无止境地翻滚着。   “你且进去罢,嘻嘻嘻,进去罢。”   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他手脚发硬,身上没有力气,就那么直直地跌进了血池里面。   腥臭的液体涌进他的鼻子、眼睛、嘴巴里,烫得他几乎魂魄都要化掉。   可他没有立刻化掉,只是往深处沉去,越来越深。   她说得没错,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进了这池子,总会被这沉淀了千年的怨毒给同化掉。   “出来以后,你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待那推他进去的女人笑够了,他听到她这样说。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都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他被池子里的魔物缠上了产生的幻觉。   那时他已经差不多要被血池里的液体吞没掉。   忘了自己是谁?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活着有什么用。   他能做到的事,其他人一样也可以,没什么非他不可的。   ……   是不是连那个人也要忘掉?   孤独难捱的少年时光在他的眼前闪过。他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总是害怕去看,却又不得不看的人,这令他突然来了力气,缓慢地往上浮。   池子底部的东西伸出一双双手抓着他,它们勒住他的喉咙,扯住他的手脚,不让他离开它们的控制范围。可是他还是执意往上,直到冲破表面,露出一双无论如何也不肯闭上的眼睛。   眼见他大半个身子都要浮上水面,那群女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将他按了回去。   他想挣扎,可那群女人的手上像有千钧力气,铁索一样缠绕在他身上。被按住的他再也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如她们所愿那般沉到了池子底部。   这次,他再没想起过任何东西,认命地沉了下去。   血池里的液体再度将他包裹起来,像虫子似的啃噬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髓里,要他哪里都在痛,痛得几乎要大喊大叫。   “记不得自己是谁,就不会再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沉到最底。   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将他的骨肉都熔化成渣,只剩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只能让那腥臭的血水进到他的五脏六腑里。   如果这就是成魔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他已经领教过了。   假使一个人记不得自己的爱和恨,就不再徒添烦恼。   他爱的人是怎么样的?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应该是个非常、非常冷漠的人,冷漠得像是骨子里都结满冰碴。过去他试着去走近,却发现那个人的心是冷的,离得太近只会伤害到他自己。   即便如此,愚蠢至极的他还是愿意为那个人做任何事。   沉到最底。   爱一个人是世界上最累的事情,他该放弃,永远地放弃了。   他的爱,他的恨,都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离他远去。记忆还有感情都变得很模糊,他在这里受着煎熬,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救他。   池子里那些东西的憎恨和恶意进到他的脑海里,让他变成了另一个充满恨意的人。   他恨那个吝惜于给他一点回应的人,恨那个不像家的家,恨过去的自己……他恨的那样多,多到把自己淹没。   “叶……风城……”   这样轻的呼唤,没人任何人能听见。   ·   拾贰。   ·   清冷的月光洒在漆黑的海面上,泛起粼粼银芒,也照亮了那艘高大如楼的大船。   船上的一间窗子没有闭严,灯火在风中凄苦地摇曳,半边屋子都笼罩在阴影里,像一道久不愈合的伤疤,而坐在里边的人像时间凝滞了一般,动也不动。   叶风城的膝头摆着个漆黑狭长的匣子,而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云巍奕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叶城主,该吃药了。”   他拖长了调子,故意弄出巨大嘈杂的声响,想要引起叶风城的注意。   “先生请进。”   叶风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手示意云巍奕进来说话。   那匣子由玄铁制成,漆黑吸光,寒中带煞。为了封住里边的东西似的,上头还贴了一道叶风城亲笔写下的黄纸符咒,但即便是这样,匣子里的东西仍旧不安分地震颤。   “药趁热喝了,余下的你知道怎么做。”   那药需配合施针,叶风城解开衣襟,转过去,将赤裸的背脊展露在云巍奕眼前。他的皮肤透着股久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在这黯淡的灯火照耀下,愈发地透明,如一整块冰冷的白玉。   云巍奕过去将窗户关上,重新给银灯上了油,待到屋子里稍稍亮了一些,才从箱子里找出银针摊开,准备给叶风城施针调理。他人生得富态,可手指却长得极好,纤长如葱,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平滑圆润,一根根细如牛毫的银针在他指间,落得毫不犹豫,直刺入穴道。   “叶城主,你拖着云某出海,这诊金嘛……”   前几天叶风城被叶怀瑾找回来时,脸色极差,整个人摇摇欲坠,就靠一口气撑着。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好生休养,反倒是稍微打点了一番就准备出海。云巍奕虽为人尖刻,但答应了要替叶风城医治就不会轻言放弃,只得收拾细软跟他出了海。   “定不会少了先生的。”   得了满意答案,云巍奕便专心施针。   纵使海上风浪颠簸,可他的针还是下得不偏不倚,不叫叶风城多吃一点苦头。   “我给你的那药,你吃了多少?”   到了该撤针的时候,云巍奕漫不经心地问他。   叶风城抿着嘴唇,不答话。   “瓶子拿出来!”   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云巍奕干脆自己动手去抢。   见云巍奕像是真的动了怒,叶风城才掏出那小玉瓶放在桌上。云巍奕一把夺去,放在耳边摇了摇听里头的声音。   瓶中的所剩无几的几颗药丸碰着薄如蝉翼的瓶壁,声响清脆,丁零当啷。   估摸出大致余量的云巍奕瞪着他,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全然不顾这药究竟是谁给他的。   “你自己想死,何必拉云某下水?”   “先生何必动怒?”叶风城的神情至始至终都未曾变过,“某自有分寸。”   “其余大夫顾忌你体虚,只有云某来做这个恶人,给你炼了这种短命的药,”云巍奕怒极反笑,什么刻薄话都往外说了,“云某再三叮嘱不可滥用,你倒好,短短几日就服了这么多。真的想死,就用你手上那家伙自我了断不就好了,还要败坏云某名声!”   像是听懂了云巍奕的话,叶风城膝头匣子里的东西躁动得更厉害。   叶风城一手按在匣子上,他的动作看似无力,可匣子里的东西感到某种威慑,不再作乱。   “就算没有这药,某又有几日可活?”叶风城温言道,“某只求能在死前做完想做的事。”   “云某只擅长治病,不擅长解咒,城主,听云某一声劝,试试去找那个能解咒的人。”   叶风城一死,叶家直系一脉就只剩个叛逃的叶惟远,怎么看都是近乎于灭门。   云巍奕难得说如此温情脉脉的话,说到最后自己都恶声恶气起来,“你若是死了,可就成了云某医死的第一人,云某真是冤枉得很。”   “叶风城,要到了,准备下。”   眼见这对话陷入僵局,叶怀瑾的到来让两人都松了口气。   叶怀瑾过来喊人。除了第一次连尹静都拦不住,他不敲门直接闯入,撞见云巍奕给叶风城施针,惹得云巍奕大发雷霆,差点坏了事,后面他都吸取教训,只在外边喊话。   他们已乘着这桃木福船在海上漂泊了两天一夜,眼见就要抵达目的地。   叶风城穿好衣裳,整理了一下仪态,便抱着那匣子出了门。   自觉遇到了克星的云巍奕瞪着他的背影,咬着牙还是跟了上去。   ·   不到一个月,他们重新踏上遥鹿岛的土地,只是这一趟他们的心境和上次完全不同。   叶风城没想到自己还会活着踏上这方岛屿,而叶怀瑾在内的其余人完全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叶风城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什么一定要再来一趟。   夜里的林间只听见细小虫鸣,剧毒桃色的瘴气愈发地浓,几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使得他们每走一步都要确定方位,以免迷了路。   虽说他们都不是寻常凡人,可云巍奕从怀里取出几颗散发浓烈辛辣气息的药丸嘱咐其余几人压在舌下。   “含着,能防瘴毒。”   越往岛中心走,匣子里的东西就反应越大。这匣子看起来极沉,一下都不肯让尹静触碰的叶风城将它抱在怀里,却只能勉强按住它的那狂躁的悸动。   走出了那片危机四伏的林子,眼前稍稍开阔了一点。   他们一路走来都安静得很,只能听到脚步落在松软落叶上的沙沙声。   “看这天像,能看出什么?”   叶风城这话说得猝不及防,尹静和叶怀瑾都没反应过来。   像是感到寒冷,云巍奕缩了下脖子。他顺着叶风城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颗黯淡的红色星辰悬挂在天边,如不是仔细看只怕就忽略了过去。   “叶城主还懂占星啊?”   还在气头上的云巍奕话说得阴阳怪气,里边的火药味让走在前头的尹静都忍不住侧目。   “是先生说,某只适合修习术法。扶乩、占星这些某都有涉足,但不精通。”   “魔星要出世了。”叶风城越镇定,就越觉自讨没趣的云巍奕干脆不再跟个毛头小子一样较劲,“现在世道还算平和,这初生的魔星也就黯,只要战火烧起来,流的血越多,魔星就越盛,是凶兆。”   他搓了搓手,在掌心哈了口气取暖。   “这天下,也太平了太久,久到都要忘记魔域这个威胁了。”   叶家历代都葬在这岛上,一排石碑望去,颇为壮观。   叶风城看不看就径直穿过那排石碑,来到最偏远的地方,找到他要找的那人的墓葬处。   “阿静,就这里。”   早就得了嘱咐的尹静取出工具,准备挖掘。   “你打算做什么?”   拗不过又放不下,只得跟来的叶怀瑾心中有了个大致的猜想,但觉得实在是荒谬,大声喊了起来。这声响反复回荡在空荡的林间,空得厉害。   “我要开棺。”   “你疯了!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叶风城!”   心里想的东西得到印证,分毫都高兴不起来的叶怀瑾想要去拦住尹静,却被叶风城挡在了前面。   明明是个满面病容的病人,叶风城的力气倒是不小,或者说叶怀瑾也不敢和他动真格的,只能气咻咻地瞪他,不敢逾越半步。   “叶家的主人是我,叶怀瑾,有什么事我都担着。你要么好好看着,要么就先踏过我的身体。”   寂静地林间只有尹静挖土的声响,一铲接一铲,很快就碰到了坚硬的金丝楠木棺材。   “主人?”   尹静望向叶风城,最后一遍同他确认是否真的要这样做。   叶风城颔首,“尹静,开棺。”   抹去表层的浮土,先是几根长钉被一一撬出来,先是最外层的椁,再是櫘。夹层中尽是陪葬的珠宝玉器,可尹静瞥都不瞥,只管专注自己手头上的活计。   “你要做什么?”知道叶风城固执的叶怀瑾示了弱,“是不是和你失踪的那几天有关系?”   “我在那幅画里看到了一点叶家的往事,现在不过是要印证我心里所想。”   叶家先祖的中,只有叶泷水和叶琅瑄这对兄弟是兄长走在前面,而叶家祖传的傀儡术似乎也就是断在了这一代。他还注意到,大部分记载叶泷水此人的卷宗都被人刻意地撕了去几页,难免不让人心里疑窦丛生。   在他能寻到的书卷里记载的都是叶泷水的早年事迹:他曾斩海中白蛇,也曾与魔物殊死搏斗,就算是在整个叶家,也是难得的天才,只可惜早亡,独留同胞兄弟叶琅瑄在世上悼念兄长。   “你……”   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层睡人的小棺。   “失敬。”   尹静行了个礼才过去开棺。   所有的陪葬品都在,只是最重要的尸首不在。   被金丝被裹着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叶泷水遗骸,而是一具栩栩如生木偶人。   这木偶人和成年男子一般大,面目栩栩如生,应该是照着叶泷水生前的模样来的。   棺椁里的东西接触到外头的新鲜空气,迅速地褪去颜色,只有那木头人重新活了起来,眼珠子转动,木头下巴磕磕碰碰,像是在无言地嘲笑着眼前的这群人。   “阿静退后!”   “啊!”   尹静想要去触碰,听到叶风城厉声呵斥,连忙后退。   若不是他退了,那木头人身上涌起黑色的火焰只怕要把他连同陪葬的无数法宝一起烧得精光。   ·   “这……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东西都被火舌吞噬,木棺上的漆剥离下来,烧得噼里啪啦响,跟新年放爆竹似的。叶怀瑾凑上前去,想要把浓密烟雾后头的东西看个分明,却被尹静死死拽住。   “不是凡火,危险。”   刚逃过一劫的尹静嗓音都是干涩的,吞了好几口唾沫才能勉强出声。   “里面的人呢?!”叶怀瑾无法接受,“盗墓?不,不可能,陪葬的东西都在,不可能是盗墓!”   这里的禁制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叶家人加固,若是被人强行闯入,不可能半点痕迹都不留。   “还不够明显吗?这墓里打从一开始葬的就是这偶人,而不是叶泷水。”   至始至终叶风城都是平静的,像是早已料到这所有的一切。   “那白发人……”   尹静当即反应过来那白发人的真实身份。   “是,就是叶泷水。”   至此,叶风城终于能将这段叶家往事拼凑成型:面对入魔已深、公然豢养活尸的兄长,叶琅瑄无奈,只得烈士断腕,选择连同外人将其诛杀。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计划早被叶泷水识破。叶泷水将计就计,顺着他的计划来了个金蝉脱壳,留叶琅瑄一人终日活在弑兄的痛悔中。   “他怎么骗过那么多人?”   虽说障眼法是种极其简单的术法,可是要骗的人越多,就越考验施术者的功底,只要有一个人察觉到异常就算是前功尽弃。尤其是要在叶琅瑄等人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简直是难上加难。   “因为他的确天赋异禀。”   记载中,叶泷水此人傀儡术、扶乩、剑法、符咒等无一不精通,可惜后来这天分被他尽数用在了作恶一事上。   这诡异的大火一时半会不会停歇,还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冲天的火光将他们脸上哪怕一丁点细微的神情变幻都照得清清楚楚。不同于又惊又俱的那两人,可以说叶风城冷静得就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看够了吗?够了就继续,时间不多了。”   眼见东方的启明星变得暗淡,是破晓的征兆。今夜时间紧迫,不便多在叶泷水的坟前逗留,得到了想要答案的叶风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你又要做什么?”   对他今夜所作所为让心有余悸的叶怀瑾连忙在身后喊他。   叶风城头也不回,冷冷地说,“我要开李襄君的棺,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来。”   “你!”   饶是有所准备,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叶怀瑾也忍不住失了态。   李襄君便是叶高岑身怀六甲,还来不及分娩就被杀死的妻子。和本质上来说不过是陌生人的叶泷水不同,叶怀瑾与叶高岑生前关系亲密,自然对他的妻子爱屋及乌。   现下距离她下葬不过月余,叶风城居然就要扰她安眠,他是说什么都不肯的。   他恨恨地说道,“你真是疯魔了。”   “我疯没疯,我自己清楚得很,你没必要提醒我。”   早已领教过叶风城固执的叶怀瑾知道他,但是他仍不放弃劝说。   “你就不能让她入土为安吗,一定要让人死不瞑目?”   “入了土,她真的就能瞑目吗?”   听出叶风城话里有话,叶怀瑾并不上当。   “难不成开棺就能让她瞑目了?唯一让她瞑目的法子就是让叶惟远血债血偿!”   “叶惟远应当有苦衷。”   “你就这么了解他?”   叶怀瑾没忍住嗤笑出声。他这话里用上了十成十的嘲讽——毕竟谁都知道,叶风城跟叶惟远从不亲近,要说了解叶惟远的为人,只怕随便一个叶惟远身边的下人都比叶风城知道得多。   “不,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对此,叶风城平静地应下,“我若是了解他,我与他断然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只知道,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事实就是他杀了叶高岑一家!”   听到叶风城为叶惟远开脱,叶怀瑾说不清心中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   “你说他能有什么苦衷?高岑救过他命,不止一次,阿襄怀了高岑的骨肉,你难道觉得他们该死吗?叶风城,你真是叫我心寒。”   “你且看看这个。”   叶风城骤然停下脚步,跟在后头的叶怀瑾差点就撞到他。   他把自己一路上抱着的那匣子递给叶怀瑾,让他自己打开看。   里边的东西闹了一路,现在反常地平静下来,静得都不像它了。这玄铁如千年寒冰,叶风城都抱了一路却怎么都捂不热,叶怀瑾接过匣子,第一反应就是冷到了骨髓里边。   他强行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打算一探究竟,可打开后瞅了一眼就又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你给我看这凶器有什么用?”   原来匣子里装的是叶惟远惯用的佩刀。   “你把它拔出来看。”   饶是叶怀瑾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无法将它从刀鞘里拔出来。   “你瞅瞅,这玩意只怕是废了吧?”   他仔细盯着刀鞘和刀柄之间的缝隙,像是要确认是否生了锈,“要不然怎么拔不出来?”   “还是我来吧。”   叶风城接过它,一点力气不费就就将它拔了出来。   月色落在窄窄的刀刃上,银刃雪光,亮得人睁不开眼。   “……”   他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跟在他身边许多年的尹静隐约察觉出他是在难过,只是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难过。   为了这把刀已不在的主人吗?   “真是奇了,叶惟远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你,为什么你就可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为什么只有叶风城可以?这样的疑问在叶怀瑾和尹静心头一闪而过,但注意力很快被其余东西吸引了去,不再想那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把白玉错金刀是叶高岑赠与叶惟远的,刀刃上加铸了能祛妖邪的铭文。   叶风城的手指沿着锐利的刀刃滑动,看得尹静心惊肉跳,可他本人完全不惧怕会被割伤。   “有什么好看的……这是什么?”   铭文上金光缓缓流动,但真正引人注意的是上头沾着的几缕黑气。   “是鬼气。”叶风城收刀归鞘,“刀刃上留了鬼气,很难让人不在意是哪来的。”   不同于妖气和邪气,鬼气多来源于小鬼。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李襄君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胎儿。   “无论如何,我是不许你开棺的,谁知道这鬼气是他叶惟远从哪带来的。”   叶怀瑾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女子怀鬼胎都是大凶。他坚称这鬼气是从其他脏东西那带来的,不许叶风城坏了李襄君的名声。   “叶怀瑾,你搞清楚,我不是在同你商量什么。”   “主人,你听,是什么声音?”   尹静惊慌地插了句话进来,也让包括作壁上观的云巍奕在内,三人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叶怀瑾以为这是尹静为劝架想出的歪招,正打算叫他闭嘴,就听到一阵细微的啼哭。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把什么不知名的兽类鸣叫错听成人声,可越仔细听,那一声声的啼哭就越不似作伪。   “这次你该信我了罢?”   尹静冷哼一声,对叶怀瑾没什么好声气。   “噤声。”   云巍奕侧耳倾听了一阵子,笃定地说,“是婴孩的哭泣声。”   ·   循着那声音,他们很快来到叶高岑李襄君夫妇合葬处。   离得越近,那催命符一般的婴孩啼哭声就越嘹亮,听得人心里都毛毛的。   因为下葬不久,坟头还未生出茂密青草,光秃秃的煞是难看。这次不等叶风城发话,尹静便提溜着工具上了阵。他本一介武夫,术法修习得马马虎虎,若不是忠心肯干,也不会在叶风城身边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挖得比上次还要顺利——铲子很快就撞到了硬物,震得人虎口发麻。   他扫去表层浮土,露出被红布条搭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具棺材——左边大点的是叶高岑的,右边稍小一点的那方便是李襄君的——然后趴伏在上面,耳朵着贴木板听里面的动静。   就算不这样做,他们也能确定啼哭声是从这具棺材里传出来的。   “你不是……在她身上留了符咒?”   这下叶怀瑾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都到了这一步,若是再阻拦叶风城开棺,反倒显得不识大体。他想起下葬时的种种细节,想到这里,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那是防止外面的脏东西进去的,现在看来,有问题的应该是她肚子里那个胎儿。”   到了这一步,叶风城反而不再急着开棺。   在场四人无一不心下了然:母子本同气连枝,现下母体已死,那胎儿却独活了下来,定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得徐徐而图之。   尹静先是戴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手套,然后再用药浸过另一层薄绡掩住口鼻,确保自己每一寸裸露肌肤都不会直接接触到棺内事物才心翼翼地开了棺。   因为不是厚葬,所以李襄君的棺木只有两层。第一层椁打开后,一股浓烈的恶臭便逸散出来。   纵然他们都用薄绡掩面,那可怖的味道仍旧熏得人眼睛酸痛,腹中翻搅,只能暗中庆幸他们不是凡人早已辟谷,否则早就吐了个天昏地暗。尹静仔细检查了一番,也被熏得受不了,暂时跳到上边,和叶风城说了里边的情况。   “……都是水,陪葬的东西都被淹了过去。”   里面睡人的小棺还在滴滴答答地往外渗着水,不难想象最里边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是女子恶露的臭味。”   云巍奕稍稍放下手中织物,对这气味的来源下了断言。   恶露是女子分娩后的产物,死人的恶露恶臭,只怕是情况有变。   尹静缓过劲来,重新下到洞穴里,准备开小棺。他甫一触碰就觉得这棺木上都是油脂,滑腻得很,很难使上力气,只能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慢慢地将其撬开。   棺材里,李襄君仍旧穿着下葬时的那身白衣裳,整具尸首都浸泡在蜡黄色的液体里。   她苍白得接近透明的双颊凹陷了下去,眼珠暴凸,像是要从眼眶里挣脱。不过姿势倒是和尹静那天在卧房里发现她时不同,而是双手交叠置于胸前。   “叶城主,这位夫人死时几个月了?”   云巍奕是最先发现不对的。   “不足七月。”   叶风城沉吟一会,也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了。   “双胎?”   见还有人不明白,云巍奕继续问。   “单胎。”   “那你们自己瞧瞧,这肚子像是七月的孕妇会有的吗?”   话已至此,一头雾水的尹静和叶怀瑾也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   比起下葬那时,她的肚子整个地大了一圈,饱满鼓胀得像临盆不过是旦夕之事。   寿衣上叶风城用血写成的符咒发出微微的红光,即使离得不近也能感受到那要把人烧成灰的炽烈温度。仗着自己戴了那鲛绡制成的手套,尹静伸手想要靠着触摸一探究竟。   “不可触碰。”   不知什么时候叶风城亲自下到这里,手中还握着叶惟远的佩刀。   他吩咐尹静退下,自己走上前来,用刀尖缓缓挑落了她身上的衣裳。   “得罪了。”   这本是削铁如泥、吹发可断的神兵,刀尖都还未真正触碰,锐利的气息就将衣衫割裂。   男女有别,加上李襄君还长了叶风城一辈,这样的行为本是十二万分逾矩的,但现下,谁也说不出要他住手的话来。   再度见到那道致命的刀口时,叶风城的两道长眉拧在了一起。   刀口上凝着和刀身上如出一辙的细密金光。他手上不停,一直到整个肚子都露出来。   死去多时的李襄君大腹便便,肚腹上那层薄薄的皮肤像是随时会裂开。叶风城定睛细看,原来那金光从刀口处蔓延开来,跟蜘蛛网似的,将她胸口以下的一整块肌肤都覆住,竭力遏制住了里边躁动不安的东西。   而那东西也不甘于被束缚,一次次地尝试着冲破金光设下的禁制。   那啼哭声正是在它失败后发出的,一声声地,在寂寥的洞穴里回荡,格外的渗人。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诡异,甚至盖过了叶怀瑾对于异性胴体的羞耻心。   “就像是要分娩了一样……你做什么?!”   “闭嘴!”   变故来得极快:叶风城手腕一抖,锐利的刀尖就将那层近乎透明的皮肤割破。   一旦那金光织成的细网碎裂,里头的鬼胎就再也控制不住。先冒出来的是只指爪尖利的手,它勾住母亲的内脏,身子用力,从母亲的子宫里脱身;再是头颅,这鬼胎面目狰狞,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全然的深黑,望向叶风城时,里面竟然蓄满了十成十的讥讽和怨毒。   叶风城不给它半点现世的机会,手起刀落,那颗狰狞如鬼的头颅便被削落,落在不远处。这还不够,他又紧接着把它失了头颅的躯体从李襄君的肚子里挑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叶风城喘着气,勉强靠扶着棺材边缘才能站立。   他原以为这么一会儿没事,却最终还是高估了这具已从内部朽坏掉的身体。   以为鬼胎已然伏诛的尹静等人刚松一口气,想要去看叶风城的状况,就见这失了头颅的婴孩仍不死心,趁着叶风城衰颓下来,立马向着自己的头颅处爬行。   “主人……”   尹静想从叶风城手里接过那把白玉错金刀,如法炮制将那鬼胎诛杀,可那刀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他都拿不起来。   “我来。”   服药后叶风城稍稍有了点力气,趁着它离头颅还有一段距离,一刀将它钉死在地上。   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只见一半刀身都没入地底。那鬼胎被钉住心脏,四肢仍在不断抽搐,直到铭文的金光进到它的身体里,将其烧成一滩焦臭的粘稠液体。   不远处,那失了躯干的头颅张开嘴尖利地哭号起来,哀嚎凄厉至极,叫人不忍卒听。   叶风城擦掉掌心如雪中白梅的那一点血迹,抬头一看就看到云巍奕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孔。   不要告诉他们。   云巍奕读懂了那眼神里的讯息。   不要告诉他们他还能活多久。   ·   拾叁。   ·   向南的幽深回廊走到尽头,叩开两扇清漆木门,露出里头的另一番开阔天地。   院子里多种的是冬青、紫荆和雪松等常青树,不论何时来都只瞧得满目苍翠。再往里走一些便是一幢掩映在繁茂枝叶里的三层木楼,上面挂着幅没刻字的松木牌匾。这是陨日城城主叶风城的住处——和外界人猜测中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热闹去处不同,这儿实在冷清得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只有清晨和傍晚,送药或者汇报城中事务的人过来才算是有了点人气。   也不知叶家人用了什么法子,院里的花是终年不谢的,木芙蓉从早春开到了晚冬,寒梅居然有朝一日见过盛夏时节,而紫藤则是爬满了它们能触碰到的每一个角落,叫人经常产生季节错乱之感。   叶风城对这景色并不陌生。   打小他身体就不好,隔三差五就有点头疼脑热,吃了多少药调理都不见好。大夫说这是打从娘胎里带了病,需得静养,而他母亲去得很早,和叶江临又不怎么亲近,所以他就在这院子里一个人长到这么大,都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   读书、练剑、修行……每一样都枯燥得很,在这样孤寂的日子里,唯一能称得上消遣的是每月叶高岑从外面回来的日子。   纵然他很少踏出院子,也知道叶高岑做的是什么事:他会诛杀一切会危害到陨日城的家伙,直到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叶家。   他留给他侄子的时间只有每月的第一天。   叶高岑虽严肃,但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不单教他习剑,还会给他带许多城里的新奇玩意做奖励:小时候是一只大鸟形状的风筝、一块做成小人样的饴糖、一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据说都是外面的小孩子喜欢的,再长大一点后就是剑谱、记载着失传术法的书卷等等。他说不上多么喜欢,可这是叶高岑的一番心意,便都欣然收下。   又一次叶高岑从城里回来,这次他什么礼物都没带,而是带来了了一个消息。   “你要有兄弟了。”   他简单说了一下:原来谢筠拒婚时已有身孕,那孩子被她藏起来那么多年,终于还是被叶江临找到,认回了叶家,成了叶风城的兄弟。   “那孩子,会和我一样吗?”   已经被定为下一任城主的叶风城倚窗而立,不知道在看什么。   从这扇窗户里看去,刚好能看到庭院里发生的一切,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开在阳光下的花朵。   不知从哪一代起,叶家直系的青年男子就不再长命。他们多的能活几十年,少的只有十几年,有病故也有死于非命,这么多年来,叶家人不是没有找过解法,可除了丹田处的一点异状,他们几乎找不到任何不妥之处,只能任由宿命就像逃不开的阴云一般笼罩在他们的头顶。   “你会怨恨吗?”   叶高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了另一个。   “有什么可怨恨的?”   “因为你的将来注定会失去很多东西。”叶高岑叹息一声,“不论是你有过的,还是你未曾有过的,它们都会离你远去。”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个恶毒至极的诅咒,可当时他不明白叶高岑为什么一副早已看透的神情。   他有过什么呢?   是手中的剑还是这偌大的陨日城?   病得快拿不起剑的那一刻,他也只是平静地接受,觉得无所谓,毕竟他最初练剑不过是为了排遣寂寞,失去了这个他还能修习术法。而城主这个位置,他一直都无所谓,如果有其他人要,只要对方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他也乐得奉上。   直到某一日,他才明白叶高岑指的是什么,但那时一切都已太晚太晚。   太晚了,他的结局早在相遇前就被写好。生命中稍纵即逝的那些欢乐,以及绵长的苦痛,都被写在了命格里,再不会有交错的那一刹那。   他从未拥有,也不会拥有的那些东西,终于也离开了他。   ·   纵使过去了千载光阴,庭院依然如旧。   叶风城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从海上回来当天夜里,他大病了一场,云巍奕几乎整夜未眠,忙进忙出,天快亮的时分热度总算退了下去。他从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云巍奕嘴上不说,实际上好几次从鬼门关边上拉了他一把,这恩情他都不知道要如何回报。   眼下病还没好全,另一边就已经来信催他动身了,说是推算出来的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间。   那鬼胎的头颅被他带了回来,盛装在金匣子里,贴好符咒,深埋进地底永不见天日,而李襄君的遗骸则是须得重新挑一个良辰吉日,好生安葬。   随着李襄君棺木的开启,叶惟远身上背负的污名被洗刷掉一小部分,离他所追寻的真相似乎又近了一点。但真相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在意,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当年问过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只是他那时想不明白,总想着自己已经是要死的人,能将这悲哀苦涩的命运一并担下,却希望那少年能挣脱这绝望的轮回。后来他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但那时他已经把叶惟远推开太远,再不好去打扰他接下来的日子。   有时他会想,就这样恨他也好。   如果恨他,那么他死的时候,叶惟远就会少难过一点。   他最见不得那个人难过,却在最初的时候一次次地要他难过。   于是就这样子好了。   “叶高岑,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你到底说了什么,让他那样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的命放在了一个轻如草芥的位置。   ·   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白昼短如须臾,稍一眨眼就从指缝间溜走了。   赤红的日轮斜挂在半山腰,将湖水点燃,于镜像的倒影里无声燃烧。   叶怀瑾行走在逼仄的回廊里,阴影像蠢蠢欲动的鬼,紧紧贴着他的脚后跟,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焦急。他刚从城中回来,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马不停蹄来见叶风城。   这种感觉他只有过两次——一次是叶江临约他饮酒,一次是叶高岑与他写信。   再后来便是叶江临病逝,叶高岑被杀。   门外的尹静抱着刀,见来人是他眼皮子都不抬,侧了侧身子让给他一条路。   他撩开帘幕,里头笔落在纸上的响动终止了一霎。叶风城坐在桌边,像是在仔细写些什么,连他来了都不抬头。从他站的地方只能见到叶风城清瘦的背影和那洒金笺的一角。   原来他那样瘦了,像是被那缠身多年的沉疴掏空了身体,只靠挺得笔直的背脊硬撑,要人察觉不到内里的虚颓。   好在叶风城没叫他等上太久。一封信写完,叶风城搁下笔,等待墨迹晾干。不知那墨里掺了些什么香料,香得令人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身处何方,连叶怀瑾这种人都险些着了道,狠狠掐了大腿一把才算清醒过来。   “你找我?”   他没有和叶风城废话,单刀直入。   “什么事这么急?”   “叶怀瑾,我今夜就要动身,这陨日城就交付于你了。”   叶风城将那封信对折,丢入一旁燃着的炭盆里。   火红兽炭上探出的火舌很快舔上信笺,将其燃成一片轻飘飘的灰烬。   叶怀瑾只觉得脑子炸开,“你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听岔或是理解错了,努力咀嚼回味叶风城的那句话。   但无论哪一种,意思都该是——   “从明日起,你就说陨日城的城主了。”   “……那你呢?”   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他不是没想过城主的位置会落在谁的身上。   毕竟叶风城没有婚配也无子嗣,而同为叶家直系的叶惟远,纵使他杀李襄君有理由,可他终归入了魔,逃亡的一路上又杀了无数正道人士,当中不乏有头有脸之人,叶家断然不可能再认回他,要他做城主。   但是他再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一刻居然来得这样快。   “你要去哪?”   叶风城只盯着炭盆里那灰白的余烬,不作声。   静默得太久了,久到叶怀瑾都认定叶风城不会回答了。   “你得告诉我,”他嗓子干哑得厉害,“骗下我也行。”   他从来都搞不懂叶风城的想法。毕竟前面发生的许多事都印证了他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物。而这个世界上,有时真假虚实并不算多么重要,只要叶风城给他个理由便足够。   “我吗?假话是魔星将要出世,我得代表叶家为这天下尽一份力。”   魔星现世征兆出现的短短一月间,天下风起云涌,由江淮的卿水宗牵头,各大门派集结起来,决心去魔域讨伐那未出世的魔星。他们广发英雄帖,自然也送到了陨日城。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的是,叶风城没有让叶家的其他人参与,而是决定自己亲自前往。   至于叶高岑为什么而死?叶惟远为什么出逃?   叶风城知道,若是要知道答案,他必须亲自去到那个地方,再见叶惟远一面。   “……那真话呢?”   “真话是,我不能放任他在那个地方,得带他回来。”   “谁?”   外边血色的残阳就如一抹无论如何都不肯干涸的血迹。   “你不是猜到了吗?是叶惟远。”   “你至于这样做吗!?”   在叶怀瑾的记忆里,叶风城从来都没有对这个异母的弟弟表示出任何特殊的偏爱。   事实上,他对许多事物都是如此:喜怒不惊,吝惜给予哪怕一点回应。知道叶风城是如何长大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应该是早已养成了这样冷漠而寡情的性子。   “叶怀瑾,你知道吗,我没有哪一天把他当过兄弟。”   他一个人在这庭院里长大,又被大夫勒令静养,年复一年的,就算早几年心头还有一点热血,也早就冷透了。既然本就是亲缘寡淡之人,已是颀长少年的叶惟远骤然出现,只有一半的血和他是一样的,中间又隔了十多年的空白,他为什么要对这突然闯入的少年生出血缘亲情?   对他来说,最初的日子里,叶惟远的存在和庭院里的随便一样死物差不了多少。   “那你为什么要……”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风城的身体他是知道的,不谈剿灭魔星,是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就能要了半条命。   “明明你自己都说,你不把他当……”   为什么对叶惟远这样执着,竟然不惜一切地也要把他带回正道。   叶风城转过头,他看到那神情,心头一阵恍惚,一时里,都不知道要不要听他的回答。   “可我一直都看着他,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语由叶风城说出来,居然让人产生这其实不算什么的错觉,“我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的了,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你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吗?”   “你……他……你们这样……”   他想说,叶惟远是他血缘上的兄弟,他这样做如若叶江临泉下有知,要如何自处?   “你当我不知道吗?”   堪破了他未出口的话语,叶风城转过头看他。   过去叶风城很少笑,即使笑也是冷冷的,或是残酷的。   就像常年冰封的湖水,日子久了,底下是死水还是活水,还有谁会在意?   但此刻,那些悲哀又苦涩的东西全部消融了,温情得都不再像他,他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诉说着自己对心上人的思慕与喜爱。   行走在这世间的数十载里,他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也就换来如此微薄的日子。   人都是贪心的,他也不例外。试问谁人不愿与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但就是因为这一半相同的血缘,他不得不将自己这有违伦常的感情束之高阁。   他的心里有一头永远都不知餍足的怪物。怪物存在一日,他就无法扮演一个好兄长的角色一日。更何况,留给他的时间是那样短,短到根本不可能去奢望那永不到来的明日。   如果叶惟远只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想过寻常人的日子,那他即使再怎么不舍,也会放他离开。纵使他们的命数有一刻交集,他都不能够的。   他爱那个年轻人,他不能用自己自私的欲望去毁灭他的余生。   不能够的。   可魔域终究不是个好去处。   “不会变了吗?”   叶怀瑾一时间产生了某种错觉:如果叶风城没有病重,就像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长大,他就该是这样的一个人。   是那病给他永远地戴上了枷锁,锁住了他的爱与恨。   只有到死才是解脱。   但这样荒谬的事情,他怎么会允许?   “……”   叶风城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听完就跌坐在椅子上,满面颓败之色。   “这城主我先替你做着,你带着他回来我再还你。”   叶风城似乎是要说话,可叶怀瑾不等他开口,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堆话,“那个云什么的,不是天下有名的神医吗,就没有他瞧不好的病,你路上带着他,我算是看出这老东西嘴硬心软,看着比谁都贪财怕死,实际上根本就不如传言里那么可怕,你只管折磨他……你出去走走,散散心,没准这病就好了。”   千百年来,就没有哪个叶家人逃过了这无名的怪病,但见叶怀瑾眼里的那一丝丝祈求,叶风城改了口。   “好,你等我回来。”   叶风城走时,洁白衣袖上还带了那墨的香气。   叶怀瑾终于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此墨名为返魂,上能通鬼神,下能搜神,由曼陀罗、苦艾和一些别的什么致幻植物细细研磨而成,可要人在这白日的尾巴里做着梦,梦到深处都分不清是幻觉还是魇。   要什么清醒,只管如梦似幻,做一场纸醉金迷,好似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那梦里有些什么他不愿知道,或者说惧怕于知道。但梦是那样短暂,醒来后满室清冷不过徒增寂寞,连一点依稀温度都不留。   “你走罢。”   叶风城走得毫不留恋。   天终于是黑了。   叶怀瑾试着坐到叶风城惯常的位置上向远处眺望。   庭院里的花终年不凋,树木也是常青,无论是雨是晴,好似都没有多大区别。这样寂寥的风景,要看多少年呢,又要多少年才能等来自己要等的那个人?   当最后一丝天光都不见,星辰变亮了起来。应该不是他的错觉,天边那颗暗红色的星辰比他们在遥鹿岛上见到的时候要亮上了一些。   像他们这样的人都知道,天命是最不可改的东西。   他不止一次冒着风险推算过这片大陆的命运,得到的结果无一不是大乱将至:由南奚的叛乱为始,每一寸土地都将被卷入到战火里。乱世出魔星,被血和火滋养,那初生的魔星会迅速地强大起来,再将世道搅得更乱。纵然是陨日城这种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也逃不过的。   在毫无修为、寿数不过六七十载的凡人里,他们是神秘强大的。但无论如何,他们还只是人,不是天上冷漠无情的仙人,能够冷静地俯瞰这片大陆的命运,却从不参与其中。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真的到了需要的时刻,那么他们也该打开城门去迎战。   不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叶风城已经去了。   到了这一步,他无法不想起叶风城对他说的那句话。   叶风城说,之死矢靡它。   如果说先前他还有有犹豫,想劝叶风城迷途知返,但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叶风城的心意。   到死只认定那一个人,再不会变了。   说什么一生。他叶风城的一生多么短暂啊,在这小小的庭院里长大,到今天都未有真正地见过外面的世界,仿佛刚刚见过了世间的繁华就要走到尽头。那样短暂又枯燥,孤独又寂寞的一生,终于认定了一个人,就像是奇迹。   即使是一个最不可能的人。   他又怎么劝得出口,要他放弃那个人。   “冤孽啊……”   ·   拾肆。   ·   为首的红衣人进到宫殿里时,木人仍旧坐在棋桌边上,下它那不知何时是个头的棋。   它仍是那副滑稽可笑的幼童模样:两团红脸蛋,纸糊的衣衫,脖子上挂着长命锁。不知是不是错觉,它看起来比前几天大了一整圈,都有点接近于少年了。   坐榻有点高,它的两条木腿够不到地,悬在半空晃呀晃的,一只纸糊的小鞋险些落地。   “主人,有何吩咐?”   红衣人硬着头皮开腔。   和外边游荡的木人相比,她们自然是更得这魔物看重的,可这份看重有时让也她惧怕不已。   “叶家那小子进去也十多天了,差不多是时候了。”木人捉起一枚棋子放到另一边,见那红衣女没有立即领命离开,乜斜了她一眼,“怎么,你似乎是有话要说?”   “主人若是要他忠心不二,何不把他做成傀儡,那样他……”   木头人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仿佛已经看穿了她心底的那点小九九。   那天叶惟远的热血流到她的手上时,被那温度烫得一哆嗦的她终于意识到,哪怕一切行动和生前无异,她也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再多的脂粉都掩盖不了那死人独有的泛青肌肤和浑浊眼睛。这一发现令她憎恨那些活着的东西,恨不得他们都能变成这副模样,好好品一品她受过的苦。   “你莫不是怨恨我把你变成这样?”   “我没有!”   反驳得太快,反倒有点心虚的意味在里头。   “没有就没有,这么激动做什么?”   心底最隐秘的想法被堪破,她侧过头,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那木人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就在她身上打转,烧得她哪儿都疼。   “主人,是属下错了,不该对您的事多嘴。”   半晌后,她终于是服了软,跪下来磕了好几次头,磕得额角都泛起一点青紫。   她担不起得罪这魔物的代价——她终归还是怕的,而做活尸也总比再死一次的好。   “去带叶家那小子来见我,再不去就迟了。”   听木人的口气,此事算是暂时翻了过去,逃过一劫的红衣女提起裙裾急急忙离开,步伐声急得好似身后有恶鬼在追赶,没一会就听不见了。   大殿里才安静下来没一会,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撕裂了沉寂的空气。   木人循声望去,发现这哭声是一枚通体漆黑的小棋子发出的。这棋子不过小拇指大小,雕刻成婴孩模样,尖尖的指爪、凶恶的鬼面与哭泣时口中尖利獠牙无一不栩栩如生。若是尹静等人在此,定会惊呼它和李襄君腹内鬼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还不等木人将这的棋子拿起细细观看是哪里出了岔子,它碎成了一片片的,再无回寰余地。   木人歪着脑袋稍微想了下便知是鬼胎的事情暴露。   “叶风城,太迟了,你发现得太迟了。”   它找到另一边刻着叶风城生辰的木人,轻而易举就将其捏成了齑粉。   “他已经在我手里了。”   ·   据传,人死后会先渡过一条长河,然后再到十殿阎罗那里接受审判,根据生前的所作所为决定是该去投胎还是下阿鼻地狱受苦。但一切都建立在能抵达河的对岸上——没有拿足够钱财贿赂摆渡人的亡魂都会被抛入冥河里,在那连羽毛都浮不起来的死水里挣扎,被沉没在水底,怨恨了千万年的恶鬼们撕成碎片。   这么说的话,他应该是死了,因为他被血池里的那些鬼魅撕碎了,又重新拼凑了一个不像他的他出来。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这些都不重要了。死人是不需要过去的。   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时间的流逝就失去了意义。   那些腥臭的液体浸透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他在其中翻滚,嚎叫,后来就认了命,变成了一只可怕的恶鬼,蛰伏着,等待新的猎物进来,重蹈着他的覆辙。   这天,他依旧没有等来新的猎物,倒是等来了一只冰冷的手。   他起初不愿意离开,因为这猩红的液体是那样温暖,暖洋洋的,几乎要化去他的灵魂。可那只手的力气很大,扣着他的肩膀不让他退开,他无奈,只得顺着那人的意思浮上去。   离开了血池,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很冷,冷到了骨髓里。像游魂一样飘荡了那么久,他有些不习惯地动了动手指——原来有躯干是这样的一种感受,不自由,被束缚。   他重新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面如浊雪的红衣女。   在那双浑浊的眼里,他见到自己的倒影:满身都是血,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是亮着的。   “醒了吗?”   他觉得这扰了他清净的女人着实碍眼,抬手就掐住那纤细得仿佛不足一握的脖子,慢慢收紧了手指。   被掐住了脖子的女郎不慌不忙,巧笑倩兮,如不安分的蝴蝶,震得他手心里痒痒的。   感受不到指间大血管突突的跳动和那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他焦躁地发出一声低吼。   “主人叫我带你过去见他。”   因为发声的部位被他勒住,所以她的嗓音有些沙哑。   叶惟远松开手,冷冷地望向她,目光阴沉沉的,像盯上了猎物的野兽,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红衣女也不由背脊发寒,差点以为是正殿里的那魔物在看她。   他真的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叶惟远哪怕是在入魔,也是安静的,现在他身上那些属于人的优柔寡断都不见了,只有冷冰冰的戾气。   她越过他,望进那池沸腾血水里。过去她只偶尔听说过这血池的存在,见过看守地宫的辰已在月初和月末把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却从未见过它的真面目,更别提知道其他的功用。   见这叶家的年轻人已在里面彻底脱胎换骨,她吃吃笑起来,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媚态,“得罪了小哥,你这样怎么见人嘛。”   话音未落,一桶凉水就浇上来,冲刷掉他一身的血污。   “你……!”   污渍被洗去,他原本的好容貌就露了出来。   “这样才对。”   红衣女郎退开半步,抛了样东西过来。他一时不察,眼前被覆住,一片黑暗。   “别发疯了,穿上,赤身裸体的,像什么样子。”   他扯开那东西一看,发现原来是件缁衣。撩起遮住半张面孔,湿漉漉的长发,他随便将这衣服披到身上。也不知道这缁衣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薄如蝉翼,穿在身上要人感受不到一丝重量。他随意将衣带打了个结,遮住露出来的大片胸膛。   在漆黑的衣料衬托下,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口唇上留着一抹殷红的血色。   那女子扬起下颌,露出一截青色的脖子,上头还浅浅地留着一个手印,叫人说不清地厌恶。   “别磨蹭了,主人发起火来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   文赣皇宫正殿的一隅,永不熄灭的灯海铺出老远,像盛夏时的银河,更像是通往天府的道路。   叶惟远跟着红衣女的脚步行走在其中,火蕊的铜莲花漂浮着,底下半凝固的巨鲸脂肪被摇曳的灯火烤出一个小洼,倒映的烛光绵延到更深处,照出大片不安的阴影。   “你总算是来了,再不来我都要怀疑霜未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两侧帷幔落下来,将他和这木人所处的一方小天地与世隔绝。因为灯火黯淡,他看不清丝织帷幔上面的纹样,只有金线隐约的闪光,奢靡得要人眼晕。   带他来这里的红衣女不知何时起就不见了——也许是被隔绝在帷幔的那头,也许是离开了。   他没有即刻落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模样像是有话要说。   “你有什么事吗?”   木人颇有兴味地拿余光瞅他,连桌上未下完的棋都不顾了。   “我都来了这么久,你该给我一把趁手的兵刃了。你总不会这么吝啬吧?”   他记不清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只记得自己的刀好像是为了杀什么人而落下。虽说手中无兵刃也可杀人,但有总比没有要好。   “这样吗?你这么久不说,我都以为你不需要了。”   就像寻常人吹口哨那样,木人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抠搜,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尖利刺耳的哨声响起,按着长短短长的节奏反复了三四遍,召唤着黑暗深处更加邪恶的东西。   深处被他召唤来的东西由远方一声长吟,震得桌面都晃荡了两下。   “这下你肯坐着陪陪我了吧?”木人比了个“请”的手势,“坐。”   叶惟远坐到木人的对面,陪他继续棋盘上的残局。   就在叶惟远皱着眉头想下一步要怎么走时,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开始流通。   木人倒是了然,“要来了。”   紧接着,沉闷的大殿里起风了。这冷飕飕的穿堂风越来越大,连金丝帷幔都被吹起,叶惟远回头,终于看清帷幕的另一头是些什么东西:成百上千的红衣女不知何时集结于此——相似的衣着和妆容,簇拥在一起就像一片朱红的云霞,只是这红并不明艳,里边凝结了许多污浊的东西,像花期将尽的凤凰花,像半凝固的血。   她们自发地向两边移动,让出了一条道路。   风愈来愈大,长明灯里的火光在其中艰难挣扎求生,却如何都无法逃过自己的宿命。   光影摇曳,很轻地一声响,铜莲花里残火熄了。   黑暗如潮水涌向了四面八方,而更深的黑暗里,鳞片在青砖上挂蹭的细微声响却愈加清晰。   待到这神秘的怪物显形,叶惟远立即认出这是地宫的守卫,那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白蛇的怪物。辰已抱着个狭长的匣子,不徐不疾地滑行了过来。   近看,它的上半身也覆满了细小的鳞片,简直像是把人和白蛇融合起来。   “拿去罢。”   与上次交手时的凶狠残暴不同,这名为辰已的怪物平静地将怀中的匣子交付与叶惟远。   叶惟远抬头看到它猩红的眼珠里头蓄满了无言的悲哀和怜悯。   “你……”   珍珠一样的泪水沿着它死白的脸颊滑落,甚至还有几滴溅到了叶惟远手上——温热的,带着点咸味的,和活人的泪水并无两样。它在哭。   “年轻的叶家子弟,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轮不到你多嘴,辰已,别忘了你的身份。”   对辰已的这一举动,木人显然是动了真怒。它嘶嘶地嘘着,警告它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   “回你该去的地方!”   它这一动怒,首先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就是两侧的红衣女们。   她们如秋后的麦子似的一片片地跪下,生怕这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是辰已失言了。”   半人半蛇的怪物欠了欠身,退回到黑暗里。   没人打扰的木头人心情稍微好了点。它挥挥手,娇媚莲花里重新燃起灯火,将这方天地照得跟白昼似的。   “打开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叶惟远打开一观,这沉重的玄铁匣子里装了把通体漆黑的短刀。他将它拿起来掂了两下——刀身很短,只比匕首长上一点,也不知是什么古怪金属铸成的,握在手里良久却半点也不见暖和,跟整个腊月隆冬似的。他稍稍比划了一阵子,因为不比他惯用的,也不知道是否趁手。   就这时,想到个绝佳的好主意,他的唇畔浮起一点狡黠笑意,只是眼睛里仍旧结着寒冰。   他撩开帷幔,随便叫住了两名红衣女子,“你,还有你,过来一下,再近一点,我有悄悄话要和你们说。”   “什么?你说。”   红衣女子巧笑嫣然,欲迎还拒。   “再近一点,不可教他人听到。”   听到这么个要求的女郎愣怔了一瞬,抬眼就见到木人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不疑有他,走近。   她们刚把脑袋伸过来,一抹深黑的刀光便贴在了脖子上,快如闪电,也凉得透骨。   连惊呼都来不及出口,两颗头颅便齐刷刷地飞了出去,骨碌碌地滚到了一旁。杏眼圆瞪,朱唇微张,面上来不及褪去的嬉笑和极端的恐惧形成了极端鲜明的对比。   最诡异的便是失去脑袋的躯体没有当即倒地,而是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抬手想要触碰,却举到半空骤然失了力气。   “再来一个。”   叶惟远甩了甩手腕,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那片朱云里物色着猎物。   “你,过来。”   有了前两个的教训,这第三人迟迟不敢上前。   “没听见他叫你吗?还不上前?”   木人敲着椅子扶手懒洋洋地说。   既然木人也放了话下来,这群红衣女鬼是再也不敢忤逆,硬着头皮上前。   一颗颗的头颅落下,这次,再没一个人敢多嘴多舌,只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   过了会,杀够了的叶惟远端详着脖子上光滑的切口,“跟我想差不多。”   “是吗?”   木头人噢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   叶惟远随便提起一具无头尸体给木人看:切口光滑,并无血液流出,除却破棉絮一样的腐肉就是一截白森森的脊骨最引人注目。槐木楔子钉在脊骨骨节中,像寄生在骨头里的花,几乎要将纤细的脖子刺穿。   其余逃过一劫的红衣女口头上不说,但都对叶惟远和他手里这把造型古怪的短刀惧怕至极,行动上都整齐地退后一步,远离了这不讲道理魔星。   “确实是把好刀,”他似笑非笑地将其收回刀鞘里,放下帷幔,坐回了位置上,“是一切邪祟之物的魔星。”   “你喜欢就好,只是你的手好像不太好。”   “无妨,总该付出点代价的。”   话是这样说,叶惟远还是摊开了掌心:他手心握刀的那片肌肤一片焦黑,散发着焦糊的臭味,隐约还能看出是刀柄上刻着的龙纹。   过了会,烧伤的地方开始自愈,不出片刻就光洁如初,看不出丁点受伤的痕迹。   他将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好像还能想起那火辣辣的疼痛。   这把刀能斩妖邪,被他这种邪魔握在手里,怎会不反噬?   “她们是你的人,你就不在意?”   “你不该被这种小事拘泥,”失了多名得力手下的木人半点不恼,“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她们都送给你,你喜欢杀几个就杀几个,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木人敲了敲棋盘,提醒他该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这里。   下棋的途中,叶惟远看起来心不在焉,摆在桌子下的那只手把玩着短刀,应该是喜欢极了。   他的手指勾勒着刀鞘上的铭文。因为隔得太久导致字迹的笔画和现在有所出入,但就算这样,他也能隐约认出这刻的是泷水二字。   “发现了什么?”   “泷水,这是它的名字吗?”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吧。”   哪怕是谎言,这木人也讲得从善如流,要人不得不信。   “这种神兵,你真的舍得送我?”   木人腹内的机关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古怪声响,就像是在笑一样。   “我为什么不舍得,年轻的叶家子弟,你瞧瞧我这般模样,像是能再使用它的吗?”   它一双小手,每根指头上都有仿真人制成的关节,但木头机关再怎么灵巧也比不上活人的双手,更别提使用兵刃这种复杂事。   “你的身体呢?你总不能打出生就是这幅可笑的模样吧?”   叶惟远也不着道,直接点出这木人不过是魂魄离体,暂时栖身于木人身上这种事。   “你问我的身体?还不到答案揭晓的时候。”   对于身体一事木人显然是不愿多说,一双乌沉沉的眼珠落在叶惟远身上。   “我将泷水于你不是没有条件的,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不久了,就快到了,再等等罢。”木人的平板无波声音下面藏着种极端的兴奋,都给它的五官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感情色彩,“离我推算出的日子不远了,就在下个月。”   “这么久?”   木人咯咯笑道:“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天了。”   叶惟远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嗤笑一声。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原以为这木人是要他杀人,至多就是杀一个人,或是杀一群人的区别。   ·   拾伍。   ·   黎明前的天总是灰蒙蒙的。   今天应该是阴天,都这会了还是只有一点微弱的、看不太分明的晦暗天光。昨夜下了场雨,院子里的花凋零了大半,满地蚀红在湿冷的薄雾里,寂寥得像死了一般。叶惟远撑了把油纸伞,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走过院落,像个无处可去的游魂。   他来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那个人。   “我们说好了的。”   他点点头,说自己没有忘掉他们之间的约定。   “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知道他没有改变主意,那个人就再没有理由阻拦。   “他刚睡熟……”   没等那个人把话说完他就把门关上了。明知道这样不过是任性的逃避,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他的前半生都在为了其他人而活,现在终于任性了这样一次,或许只有短短的一瞬,或许会有几个时辰,但是能和里面的人在一起,足够了。   只要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们。   他站在房间里,起初什么都没有做。和走廊里的清冷不同,这里安宁温暖得叫人昏昏欲睡。炉子里的凝神香差不多要燃尽了,氤氲着白檀和其他药材的苦涩香气。之前留下来照看那人的人疏忽了,帘子没拉严,留了一条缝,白日的光落在石砖上,像透亮的疤痕。   他走过去将帘子拉上,假装天没有亮过——只有白昼永不降临,他才能够留下。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才走向了那个人。   那个人没有骗他,叶风城的确是睡熟了。他停在那个无所知觉的人床前,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希冀什么:他希望叶风城永远都不知道他来过,又忍不住盼望他醒来,看到他。   但重病让这个人不再像往日那般警觉,连被人这样看着都没有睁开眼睛。他等了很久,确定叶风城不会醒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的床头,放任自己去接近他,靠近他,而不是违背心意的远离。   过去无数个徘徊在门外的夜里,叶风城有时睡了,有时醒着,可出于害怕,还有别的,他从未逾越过半步。   他这一生里,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睡梦里的叶风城皱着眉头,但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无疑是真的。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小小的起伏,希望它能持续得再久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停止。   他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但这样坐在他的身边,听着这缓慢的呼吸声,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道别的话可以等等,他孤独的心却不能等。时光从他们身边温柔地流逝,像缓慢的浪潮,一声声地把他们包裹起来,做成了琥珀。   他把头靠在叶风城身上,感受着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   睡意渐浓,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他无声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这张苍白安静的睡颜。即使缺乏生气,他还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要他连眨眼都舍不得。   想要亲吻眼前这个人,蜻蜓点水的亲吻就够了。   他呢喃着,“我可以吗……”   沾了点泥水的衣角上还带着一点外面的寒意,怎么也捂不热,他害怕这寒意加重了叶风城的病症,却再也无法忍耐。   只要一次,一次就好了。他从未如此情难自禁,如此卑微地恳求什么,除了这一样东西。   他们离得太近了,过去的从未如此接近过。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是他在最混乱的梦里也不敢肖想的。   可是他还没触碰到那苍白的嘴唇,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努力不要哭泣,可是没有用,极端的恐惧和极端的感情在他的胸腔里用力地揉`捏着那颗孤独的心,让他几乎被要被撕碎。   在触碰到以前,他停滞住,就像被变成了石头,再如何都无法前进一寸。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距离,是他不得不背负的诅咒。   泪珠落在柔软的织物上,落在他的手背上。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哭泣的那个人是他,因而错愕地睁大眼睛。他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要噎住,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要醒来,不要看到我,不要……   他都忘了他有多久没有哭过。过去违逆谢鸾,被她用鞭子抽的时候他没有,差点丧命于魔蛟腹中的时候他没有,连被叶风城那样否定的时候他都没有……他身边的许多人都怀疑他没有感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   只有体会过爱恨,才会被其伤害。   “我害怕……”   他最后还是没有吻上那个一无所知的人。不论他想了多少次,在心里、在梦里、在隐秘的欲望里,他都不能。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可是他对这所有的东西能带来的后果一无所知。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感到畏惧。   他捂住眼睛,泪水染湿了指缝,重新汇聚成湿热的溪流。   “我梦到你死了。”   死是一个诅咒,过去他从来不敢说出口。   梦里的绝望和无助还残留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习惯这样的噩梦——为什么不呢?闭上眼和醒过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那个人注定会死,而他会为此受尽折磨。   到头来,这种痛楚还得由他自己一点点体味。   叶风城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遮住了清隽的眉眼和眼底憔悴的痕迹,遮住了他淡色的嘴唇。他还活着,还来得及。   怀着满溢的感情,叶惟远注视这副场景,直到眼眶酸痛。   把这个轮廓刻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记住他身体的温度,胸口浅浅的起伏,记住他睫毛翕动的模样,记住他手指……   “差不多是时候了。”   门外的人催了他第一次。   ——不要忘记我们约好的东西。   一瞬间,他的世界随着这一句话变得清晰而绝望。   虚假的黑夜将要走到尽头,叶惟远慢慢坐直了身体。   他最终还是没有亲吻那苍白的嘴唇,那不是他能给予烙印的地方。   “不要恨我……但如果你一定要恨我的话,就恨吧。”   “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想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你。”   “叶风城,我想要知道……”   他张了张嘴,问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他或许会告诉叶风城,他……   可这世间的诸多事情都是没有如果的。没有的。   在他还不知道花下的那个人是叶风城以前,在他还不知道命运早已把他们牵连到了一起以前,在他还不知道他会这样做以前,结局就已经被写好。   怎么能奢望走到最后?   有时他忍不住憎恨命运,憎恨叶江临,憎恨叶高岑,以及憎恨他自己。明知道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但他还是愿意为这所有的东西牺牲掉性命。   “如果你好起来了,你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听,去看,去爱……”   不用再被局限于这方庭院里的日子。   春天是明媚的,夏天是绚烂的,而秋天和冬天不再是催命符。   每年最末尾的那几个月里,如果下雪了,他们可以在湖心的小岛里热上一壶酒,观赏雪落在深黯的碧水中,尽管静谧无声却很美丽。   “我想要你自由……”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一场巧遇,只有他陷了进去。   “你好了吗?”   那个人还是没有进来,只在外面敲了敲门,让他从这个短暂的梦中惊醒。   “你再不走,他就要醒了。”   叶惟远揉了揉眼睛,过去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角。   外面的世界天光大亮,几乎要刺伤他的双眼。   “我走了,叶风城。”   他的眼睛亮得就像夏日夜里的银河,而泪珠凝聚在其中,落下来,碎掉,就像星星的毁灭。   “我不想走……”   外面的人说得没错,他再不走就真的太迟了。   叶风城像是有所察觉,挣扎了好几次想要从梦魇里醒来。   如果他在这一刻醒过来,他一定能听到叶惟远说他不想走,他也一定会强行把他留下来,然后告诉他他也是一样的。没有如果。   ——他一点都不想把你留给其他人,他只想要你的安慰,想要你给他的一点点爱。   但机会只有那么一瞬间,叶风城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不会知道他错过了什么东西,永远不会知道。   在这个约定里,他是唯一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因为有人替他做出了抉择。   有的人被放弃了,有的人自愿献出一切。   他可以去追寻真相,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做出的选择。   “再见。”   像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叶惟远走得很快。   “快点,药效要过了。”   明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导致他们的准备功亏一篑,可他还是冒着风险来了。   沉沦在这片苦海里的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其中挣扎了太长时间,早已无法脱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给两个人徒增烦恼?   “永别了,”他扶着门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加上了那个称呼,“……哥哥。”   他已经死了,死在很久以前,春光烂漫的那个下午。   死在他爱上叶风城的那一刻。   ·   “不要走——!”   周遭一阵剧烈颠簸,叶风城倏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醒来后,他揪着胸口剧烈地喘着气,许久都没从这没头没尾,只有一点依稀人声的古怪梦境里挣脱出来——那种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深深地勒进了他的每一寸血肉里,让他稍微动一动都比死了还难受。   最后是膝头沉甸甸的重量将他带回现实里,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叶惟远的佩刀。刀鞘由一整块上好的汉白玉雕琢而成,在这黑暗的环境里散发出淡淡的莹润微光。突然间,他远超必要地用力握住了它,想要从这死物身上汲取一点安慰。   和想象中的冰冷不同,白玉入手的触感是温热的,就像许久以前,叶惟远将它递过来时,指尖的温度。过了一会,他身上的汗渐渐地凉了,心还是跳得很快,很快,随时都会在胸膛里炸裂开。   再过会,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先是很小的声音,窃窃私语,然后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对此他早就习惯,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忧,没告诉过云巍奕以外的人。   幻视还有幻听,都是这具身体正在从内由外急速崩坏的征兆。   就像现在,他看见叶惟远在和他说话,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叶风城,如果我没回来……”假的叶惟远皱着眉头,似乎在强作镇定,“那它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我……”   他想说话,但是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东西啊。   咳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知道再不能拖,伸了只手在小桌上摸索起来。好不容易摸到了玉瓶,又见茶盏里还有一点残茶,他就着还有一点余温的茶水将玉瓶里碧色的小药丸吞服下去。   瓶中的药丸数量一日日地少了,就如他所剩无多的时日。无论他怎样威逼利诱,云巍奕都不肯再给他炼制这药丸。他说不清是他先见到叶惟远,还是这药丸先一日消耗殆尽。   但唯一可见的是,一切的终焉之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服了药,幻觉离他远去,这个“叶惟远”消失不见,留下满室空茫,和没有读完的书卷。   他坐在卧榻上,动也不动,直到尹静掀起帘子进来,带进来一点外头的寒气,也驱散了了一点室内昏昏欲睡的氛围。   “怎么了?”   不愧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那个人,尹静一眼就看出他状态不对。   “刚睡过去了,梦到一点东西。”   “噩梦?”   他接过尹静手中的胎瓷碗,将里边苦涩的药汤服下。   这药方子是云巍奕开的,连同药引子在内,用的尽是些奇珍异宝。对此尹静比他这个病人还小心,一日四次地送来,看他服下,生怕落下一次就不可挽回。   “不,不是噩梦。”   对于梦中的具体,他不愿言说,只是悠悠地望向窗外:看天色约莫是后半夜了,阒寥的流霜落下来,如同星星的碎屑,闪烁着微弱的光华。   每到夜里,青云都会变回原形——一条青蛟龙,拉着他们的车辇腾云驾雾,行走在天上。   “现在到哪了?”   虽说他应下了几大宗门去魔域铲除魔星的邀约,但他终究是个病人,无法像他们那样昼夜兼程地赶路。同行是自然不可的,但对上的毕竟是魔域深处的东西,他们不得贸然险进,需得徐徐图之,最后几方折中,约在了最靠近那片雪原的地方汇合。   说是不和那群人同行,可还是赶时间的,每日的行程都不能落下。   “刚过江淮边境。”   “其他人呢?”   “都还好。”   不论叶怀瑾如何劝说,他此行没有带多少人手出来,除了尹静外就只有三五个人。   “阿静,我有事问你。”   他前半夜有些发热,加上这几日来都睡不好,想一点事情都头痛欲裂,现在服了药,加上那点浅短的睡眠,总算是清明许多。   “叶惟远叛逃前,来过我这里没有?”   尹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下意识地就想说他不知道。但是看叶风城这幅疲倦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那个答案是就如一块滚烫的烙铁,如何都说不出口。   叶惟远叛逃前,整个叶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病得差点就要去了的叶风城身上,谁还有空管他。反正不管他也不会怎么样,他怎么样都会好好的在那,为了陨日城一次次地出生入死。   “我不知道……”尹静几乎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要想出有什么被他遗漏过的细节,“只有一个早晨我不在,那天阿江他们找到了云先生的踪迹,我得去看看,刚好二爷主动要替我值夜……”   “你还记得更多吗?”   当有了头绪,后面的事情就如抽丝剥茧那般明晰起来。   “我记得,那天夜里下了场雨,二爷是后半夜来的……当时主人您刚睡下没一会……”   听到这里,叶风城慢慢地弯下了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你的问题。”   “阿静,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叶风城捂着胸口,像难受到了极致,连嘴唇都泛出一点青紫。   无能为力,对于这所有的东西,他只感到了无能为力。   “我对他,是不是很差劲?”   “他?”尹静差点就没反应过来那个人是谁,“不……”   眼前的叶风城像是再经不起一点刺激,他正想要说点假话安慰一番,就听到叶风城的拒绝,“你照实说,我要听真话。”   而真话永远都是刺伤人心的。   尹静思索了很长时间,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委婉的说法。   “……取决于主人你将他放在了怎样的一个位置。”   “你出去吧。”   尹静走得一步三回头,怎么都放不下心来。   可叶风城打定了主意要一人独处他也不好忤逆,只希望能在外面多加注意一些。   “他是……”   叶惟远决定杀叶高岑叛走魔域时他正处于昏迷。   长而深的昏迷,清醒的时间短如须臾。有时,他分不太清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魂魄离了躯壳在外界游荡——所有人都成了一道明亮的轮廓,飘来飘去,一会在这头,一会在那头。   那场病来得那样可怕,他好几次都觉得自己撑不过去。   他以为那不过是梦。   梦里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床前,对他说了几句话。即使深陷于宁神汤的作用下,他还是挣扎着想要醒来看个究竟,看看那个绝望而忧伤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而哭泣。   “你来过吗……”   如果是寻常的异母兄弟,叶风城这样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不亲近,就不会横生许多事端。   可是他爱叶惟远,远胜过他的生命。他不想用自己的死毁掉他的余生。   在他百般抗拒命运的诡计时,原来他和叶惟远早就深陷其中。唯独没有预料到的只有叶惟远对他并不是全无感情的。   他说不清究竟放纵来得残忍,还是拒绝来得无情。但无论他怎么选,前方都是残酷的。   他将面孔埋在掌心里,冰凉的潮气落下来,越来越多。   他们错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为了今日再无法泅渡的河流。   叶惟远走了,永远地带走了他身体里的一些东西,而留下的空洞是一道再也长不好的伤口。   稍微碰一下都是钻心的痛。   好在他已过了江淮,过了江淮是陌河,然后就是那片雪原的深处。   他总该去见他。   无论结果是怎样的,他总该去见他。   ·   拾陆。   ·   纳哈格尔峰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融。   传言里只要成功翻过它,再穿过密不透风的铁杉林和辽阔雪原,就能找到传说中的魔域入口。千百年来,无数人前赴后继来到这里,不知是被雪山吞噬成了无名枯骨,还是真的得偿所愿。   灰色的斜阳往山峦的暗面沉去,将远处走来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虞兄,小姐下了死令,说是不许擅自行动。而且……”高一些那人像是觉得寒冷,裹紧了身上衣裳,这才压低嗓音继续说,“而且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   “你要是怕了就回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矮一些的那人体格健壮,一把推开还想阻拦的同伴,“别拦我!”   整件事情要从南边的战乱说起:小国南奚年中大旱,年末雪灾,天灾人祸,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民众揭竿而起,而周边诸国虎视眈眈,都想趁机分一杯羹。几方混战又牵扯出许多事端,战火便愈演愈烈。最先发觉不对的是卿水宗的人,他们先在南奚多地找到邪法痕迹,又发现这战乱可能被人操纵,而所有的痕迹都指向了前段时间的天象异变——魔星出世必有战乱,无论是人为还是怎样的,只要流了足够的血便够了。   知道此事不宜再拖,由江淮那边的几个宗门牵了头,誓死也要将魔域里的那东西按住,不能让它趁乱世壮大起来,为害世间。   他们一行人是先一批出发的,昨日凌晨抵达此处。按计划,他们得先在此处安营寨扎,等后一批人到了,一齐商讨出个好对策,再向山的那头进发,探寻传说中魔域的真正所在之处。   先人也曾有过类似之举,但魔域之所以能保持神秘绝不是因为雪山环绕的天然屏障——那批去的人折了大半在这雪山里,剩下回来的也痴痴傻傻的,没几个长命。   越靠近魔域就越是要谨慎,入夜又是最危险的时刻。每夜都得有人值守,今夜正好轮到他们二人。原本他们守着火堆,等待夜幕降临,突然一道黑影掠过,那虞兄也不知怎的,像是中了邪一样追着就过来了。他放心不下跟了过来,现在冷静了一点,发现二人早已偏离一开始的路线进到了雪山深处。   “可能就是貂儿一类的动物吧。”   这高个子仍不死心地试图劝说同伴回头。   “嘘,你听。”   被劝说的人将手放在耳朵上,仔细地倾听。   “什么?”   高个子愕然,学着他的模样听了起来。起初他什么都没听到,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真的有人在远处呼喊。   “救救我,救救我。”   这声音愈发清晰,是个女人在说话,带着点哭腔,被凛冽的寒风带来他们这边。   矮个子立即想循声而去,可被高个子死死拽住胳膊。   “你小心些,莫要昏了头!这里方圆十里荒无人烟,哪里会有落难的弱女子?”   “我真是看错你了,江兄!”高个子话音刚落,这姓虞的便打开他的手,怒瞪着他,“弱女子向你求救,你第一反应就是逃跑。没准那黑影就是她向我们求救的讯号,总之我得去看看!”   强压着心头的不安,说什么都不肯背负懦夫名头的高个子只得跟上同伴的步伐,循着女子的声音,毫无防备地走进了雪山的更深处。   巨石的背风面,露出一角火红的衣裳,终于是找到了。   “姑娘……”   矮个子毫无防备地走过去,就连那江姓的高个子都放松了警惕。   能到这里来的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好手,对方看起来就是个弱女子,能奈他们如何?   那女子身影窈窕,满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个髻,矮个子光是远远瞧着都有些心猿意马。他甫一走近,伸手想要拉她一把。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便抬起头,露出一张显然不是活人的脸孔。   矮个子想要后退,可这古怪玩意出手更快,沉重的木头手臂死死抓住了他的腕子不让他脱身。   “你,是来救我的吗?”   她咯咯笑着,整个身体都要攀附到他身上去了。   怎么都甩不开那木头手臂的矮个子惊慌之下,只得向同伴求援。   “江兄!救救我!”   “这不是活人!”   高个子闻声赶来,抽出佩剑就砍掉了这木傀儡的一条手臂   红衣,木头傀儡……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涌上了高个子的心头。   “快跑!”   他话音未落,雪地里的那只断臂就腾空而起,掐住了他的喉咙。   “这是什么鬼东西?”   矮个子回头就看到红衣傀儡那张娇媚面孔上的森森笑意。   明明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丽,却只能让他感受到刻骨的恐惧。   “啊——!”   凄厉至极的惨叫回荡在山间,震落了枝头的残雪。   温热的血溅在雪地上,凝结成冰,再慢慢被覆盖,直到再看不见。   夜幕已然落下,无慈悲的弯月悬挂在山的那头,幽幽的月光洒落,氤氲起淡紫色的雾气。   再过会,连那窸窸窣窣的微动也听不到了,只有偶尔落下的一点簌簌细雪。   这大山深处安静得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   “江小姐……”   来报信的是个中年男人,即使他见多识广,进到这里也吃了一惊。外边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帐篷里却又是另一番天地:红烛银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轻纱帷幔和玛瑙珠帘,人穿梭在其中,如临仙境。他要找的江小姐坐在烛光稍黯的地方,身影隐没在层叠的帷幔和珠帘后头,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在和什么人交谈,这发现让他话到嘴边骤然收住。   “无妨,你说,又不是什么秘密。”   注意到有人来了,江迟素同对面那人比了个停的手势。   “人找到了?”   昨夜负责巡视的正是江迟素手下的人。那两人从前半夜起就失踪不见,起先有人以为是去小解,等等就回来了。可他们直等到天边泛白,江虞二人都再没出现过。   “找到了,不,也不能算是找到了……”   “哦?”   “是这样的……”那人擦着额头上的汗,讲整件事一五一十地道来,“就在刚刚,天上出现了两道黑影,很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起初我们以为是飞禽,但等那东西飞近了一点,才发现是做成大鸟模样的木头机关。”   木鸟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后就丢了样东西下来,正好就落在一人的脚尖前边。那人低头一看,发现是两只血淋淋的断手,吓得直接摔倒地上去。”   “从衣着上来看,这断手的主人就是失踪的那两人。”   “这是魔域里的那东西给我们好看,要我们知难而退呢,”江迟素嗓音脆生生的,如玉石碰撞,里边却透着点不耐烦,“不过也正好,我说话有些人当耳旁风,现下见了血,总该明白自己在这雪原深处里算不得什么人物了吧。”   现下这事铁定如野火燎原般传遍了营地,给了所有人一记当头棒喝:在场诸位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翘楚,这进雪山的第一夜魔域的边都还没摸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折了两名好手进去,连个全尸都没有。   “这……?”   “提醒下面的人,切莫再擅自行动。就当两条人命买个教训了。”   见那人迟迟没有回应,江迟素长眉微蹙,稍微放缓了语气,“是觉得我冷酷无情吗?”   “不敢。”   江迟素说得没错。   这天下太平了太久,许多人是真的没把魔域里的那个主人看在眼里,总觉得他们这样聚集起来就能像碾死只蚂蚁一样将其抹杀掉。如不是这样,那两人也不会轻易着了道丢了性命。   “你下去罢,我还有话要和这位说。”   报信的人离去后,江迟素才转向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那人。   她今日着了身朴素的芥子色衣裙,懒懒散散地卧在美人榻上,赤着脚,心不在焉地跟自己玩双陆棋,“叶城主,您这样骤然来访,我可是吓了一跳。”   原来这神秘来客是叶风城。   他就比江迟素他们晚到了大半天,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拜访她。   “叶城主,该说明来意了吧?”   “某想向江小姐打听一个人的生平。”   叶风城凝视着银灯里已黯了的那一点火光,火光倒影进他深黑的瞳孔里,将其染成火焰的颜色。他眉眼生得细致,眼尾狭长,鼻梁高挺,只可惜这么一副风流雅致的好相貌终年笼罩在郁郁病气里,倒显得没什么精神。   “什么人?”   她仍是那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倦怠模样,一局棋玩得稀稀落落,倒是对那玲珑骰子有无限兴趣,握在手里细细把玩。   “叶泷水。”   听到这么个名字,她手一抖,骰子滚落到地上,转了几圈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稳定心神后,江迟素张口就是拒绝,“叶城主是问错了人吧,你们叶家的人,问外人作甚?”   自打离开了画中幻境,叶风城就在思索叶琅瑄求助的那位江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物,为何叶琅瑄偏偏选中了他,他又有什么能耐可以对付入了魔的叶泷水?   在记载了叶泷水后半生的书页都被人为撕去以后,若要解开谜题的最后一环,他必须找到那位参与了剿灭行动的江先生后人。   其实在江迟素露出这么大反应以前,他也无法完全确定那位无名的江先生一定是江迟素的先祖——毕竟已经过去了千载光阴,世事沧海桑田,若是只是侥幸同姓,他找错了人,那么当年的真相是否就将永远地被埋葬在黑暗的深处?   “既然江小姐不知道,就听某说说叶泷水这个人吧。”   叶风城冷醒的目光像把尖刀,反客为主,把正欲送客的江迟素死死钉在了原地。   都说叶风城是个病怏怏的年轻人,可暴露在这般目光下,江迟素连调转视线都做不到,只能麻木地听他讲下去。   他最先说得都是些书里讲烂了的内容:叶泷水此人出生前夜,夜空中异象频生。他天生白头,右眼重瞳,推算出来的命格一片混沌。还在襁褓里时,叶泷水就展现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可怕天分,哪怕到今日,叶家上下无人能比得上他。   叶泷水短暂的一生里涉足的领域极多,又无一不拔尖,叶琅瑄曾直言,若不是叶泷水早逝,这城主的位置也轮不到他。   “他十七岁那年用天外陨铁给自己铸了把短刀,赐名泷水。此刀出炉那天,九天雷鸣,哪怕是北海的大妖都发出哀泣。传言里他就是用这把与他同名的刀斩杀了海中九千岁的白蛇,将蛇骨带回了陨日城。打那以后,这把刀成了天底下所有邪祟之物的魔星,能斩一切妖邪。因为煞气太厉害,已近乎于另一种形式的不祥……这神兵随着叶泷水的死一齐失踪了,某寻遍叶家库房都不见,连叶泷水的坟墓里都没有,你说它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真的吗?”   江迟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又湿又黏,而叶风城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这对峙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   “江小姐,某快没有时间了。”   先调转开视线的那人竟是叶风城,“说出真相吧,是时候让这恩怨到头了。”   也许是这话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江迟素,她嘴唇嚅动了许久。   “叶城主,你若是执意要知道,也不是不行,” 她没有立即回答,沉吟良久才下定了决心,朱唇轻启,“有关魔域里面那东西的真实身份,你猜到一点了吧?”   与这雪山有关的寥寥传闻里,频繁出现了红衣女子和木偶人。这对于曾窥见过往日的他们来说何止是明显,简直就像是把答案摆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也同你讲个故事吧,一个你可能从未听过的故事。”   一时里,她像是老了十几岁,眉间都出现了深深的刻印。   在许久以前,她还是个真正的懵懂少女时,她的曾祖父给她讲了个没有名字的故事,直到最近,她才知道,这不单单是个故事。   “反正所有的记载都被毁掉了,你爱信就信,不信就当我在胡说好了。”   ·   江迟素没有急着开始自己的讲述,而是先吹熄了阑珊灯烛。   黑暗降临的一瞬间,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隐约的人声便离他们远去了。   她润了润嗓,这才开口,“这个故事究竟是从何而起我不太清楚,但真正引起轰动要从谢家小女儿谢霜未出阁那天说起。谢小姐夫君姓阮,与她是青梅竹马。按惯例,新人第二天要奉茶祭祖,可阮家长辈直等到日上三竿都没人来,觉得不妙,到新房去找,推门进去就是新郎官被挖去双眼和心肝,已经凉了的尸首,而谢家小姐不翼而飞。问侍女护院等人,他们都说昨夜没有任何古怪动静,再查院内的禁制,发现没有任何被闯入的异状。”   “谢家小姐和阮家公子身手都不凡,但蹊跷的是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这件事在几大宗族掀起了巨大风浪,阮家猜忌是谢小姐杀死夫君潜逃,谢家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誓死要找出真凶。你猜他们找到了没有?没有。上穷碧落下黄泉,这谢家小姐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怎么都找不见。问鬼差,说是没见过谢小姐的魂魄,查那些专收女子的邪门宗派,也说自己门下有女弟子失踪。从那天起,时不时就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失踪,有大门派的女弟子,也有那些无名人家的女儿。那段日子里,只要是家中有女子的氏族都胆战心惊,生怕哪天厄运就降临到自家头上。”   “这桩悬案就如尖刀,悬挂在每个人的头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案没有昭雪的一日时,一位年轻人无意间撞破自己的兄长在地牢里豢养活傀儡。深陷于极度的惊骇,年轻人下到地牢深处细细查看。这些活傀儡全是年轻女子,身着红衣,言笑晏晏,和寻常女子没什么区别。他越往里走,就越见到熟悉的面孔,走到了人群的尽头,为首的那红衣女郎……正是失踪许久的谢霜未。铁证如山,哪怕再不敢相信,他也必须得承认,这罪行的确是他兄长犯下的。”   “吓坏了的年轻人想要劝兄长重归正道,可是没有用,他兄长见事情败露,甚至都不再遮掩,将这年轻人软禁在家中,公然作起了恶。被软禁的日子里,年轻人得知自己兄长入魔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活傀儡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他真正想要的是将这个天下都卷入到战火里。见到自己的家逐渐变成魔窟,绝望的年轻人不得不向友人求助。”   “他求助的人接到来信,知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不得有失,于是立马集结起人手,不远万里赶来。只是年轻人的兄长不知从哪里识破了他们的计划,先一步截下了援兵,将援兵和背叛了他的年轻人一起投进了地牢。被关在地牢里的年轻人透过活尸们的谈话得知,他的兄长要把他做成傀儡,再把其他人炼成一种名为人豸的怪物——只有傀儡才不会背叛。到了施术的那天,年轻人借口有话要和兄长说,骗了尚且对他还有一丝兄弟之情的魔物凑近。”   “原来这年轻人打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计划被识破的准备,还留有后手。他藏起了兄长的佩刀,将它藏在最贴身的衣物里,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趁着入魔已深的兄长过来的瞬间,他用力地将这把能斩一切妖邪的刀插进了他的胸膛,哪怕被一掌拍在背心里都不肯撒手。”   叶琅瑄将泷水刀插进了叶泷水的胸膛里,温热猩红的鲜血染了他一手,就像那个人渐渐流失的生命。活傀儡一阵暴动,想要过来拉扯开这个竟敢伤害她们主人的家伙,可叶泷水摆了摆手让她们不要上前。   被自己锻造出来的神兵伤到的叶泷水倒在了叶琅瑄的怀里,将自己的血抹在了他的脸上。   血被泪水冲刷掉,阑干纵横,煞是难看。   “他说:‘你终于胜过了我一次。’年轻人对他的嫉妒和艳羡他一直知道,却放在心里从来不讲。终于为天下除掉一害的年轻人抱着兄长的尸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许久他才站起来,决定厚葬了兄长。”   “我听到的故事结局是魔物伏诛,自此天下海清河宴。”   “但是你和叶高岑,你们偏偏要说,叶泷水没有死。”   在这最靠近魔域的地方频繁说起那个人的名字,终于招来了不祥。   妖风四起,将帷幔吹起,烛光一晃,变作森冷青光,映照得江迟素的面孔里就如十八重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到处都是人的尖叫,杯盏器皿摔到地上,而帷幔猎猎飞舞。   这风越来越大,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了,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她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动弹,连躲开都做不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愣怔在原地——叶风城倾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手心像藏着一团微弱的火焰,稳如磐石,奇异地让她不再感到恐惧。   风里的东西越来越近了,就在要碰到她的一瞬间,调转了个方向冲向了叶风城。   憎恨、怨毒还有一点不甘……直面了这所有东西的叶风城眼都不眨,像是要把背后操纵的那个人看个分明。   最终鬼影还未撞上就散掉。   异状消失,灯火又变回了温暖的蜜金色,好似片刻前无事发生过。   叶风城松开手,神色平淡如常,留下惊魂未定的她喘着气。   “你说,叶高岑……问过你同样的事?”   “他……拜访过我。”江迟素回忆起当时场景,“我估摸着哪怕叶泷水活了下来,也是个废人。你说过了,泷水刀是天底下所有魔物的克星,哪怕是自己的主人也不例外。这穿胸而过的一刀彻底伤到了叶泷水的魂魄,也留给了他永不愈合的伤口,如果没有人给他续命,哪怕他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   “叶城主,在见到你以前我还不能确定,但我得说,你……不是生病,而是中咒了吧。”   “叶泷水的咒,就是在那时下在了叶琅瑄的身上,沿着你们叶家的血一代代传了下来,到你就是最后一代。靠着吸取叶家血裔的灵力和精气,滋养他那残破的魂魄和躯体,才让他在魔域里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   拾柒。   ·   墙壁上的火把快要燃尽了,走廊的尽头是黑暗,仿佛和外边暗沉的天没什么区别。   前方一闪而过的红色裙裾让叶惟远停下了脚步。过去无论他去到哪里,都能听到她们在暗地里窃窃私语,可自打那天以后,一切都变了,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她们会立马退避三舍,哪怕他是她们的新主人,她们也畏惧于面对他,就如猛兽畏火。当然他不会以为这全是自己的缘故——她们畏惧他手中这把古怪的短刀胜过所有的一切。   宫门半敞,留了刚好允许一人通过的缝隙,叶惟远轻而易举就侧身溜了进去。   过去供奉着文赣国皇室所信奉神灵的偏殿已破落得不成样子了,断壁残垣,石墙上的彩绘被酸雨冲刷掉了大半,只能隐约分辨出画的是祭祀的几个步骤。   年久失修的顶格破了个大窟窿,露出暗沉的天来,并无想象中的皎洁月色。   “你又在搞什么鬼……”   他找了一圈才在宫殿的一隅寻到木人的身影,可话还没说完,趴着的木人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诡秘地朝他招了招手,“来得正好,过来瞧瞧这是谁。”   叶惟远走近了才看清它在看什么:三头面目狰狞的铜兽口中流出潺潺清流,在底下的池子里汇聚起了一汪浅浅的清泉,而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水面倒映的并不是他们的倒影,正是外面雪原上发生的一幕幕。他看着无数纷杂的画面在水面上一掠而过,也都是冷眼旁观,直到画面里闪过了叶风城的脸。   叶风城的对面是位芥子色衣衫的娇俏少女。听不见声音,看模样他们应该是在交谈,叶惟远唯一的反应只是一声冷淡的嗤笑,随即又恢复成那副阴沉沉的模样。   “他怎么在这里,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他来了不是更好吗,省得到时候再费心思去找。”话里有话,木人故意拿话激他,“怎么,你舍不得了?”   “怎么可能?”叶惟远垂下眼,不再看那叶风城的倒影,“他是死是活和我有甚关系?”   从那血池里出来后,以前的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既然会忘记,就不过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忘了也没什么所谓。他不想知道这魔物究竟要说什么,反正都是些无聊的东西。   “怎么没有关系,你不是和我说你想要他死吗,现在人就在这里了,你居然说没有关系?”   “我怎么会知道以前的我有多愚蠢?”   他的手放到腰侧就摸到泷水刀,冰凉的刀身里像是藏着一团火,烧得他掌心一片焦糊,可他握紧了就不撒手,死死地将它扣在掌中,像要和这神兵较一个高下。   皮肉焦烂的恶臭吸引了木人的注意力,它不再拘泥于先前的话题,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右手,“真是难以置信,它居然肯让你近身。”   见叶惟远像是要反驳,它冷冷道,“若是它真打定了主意不肯让你近身,只怕你整个人都保不住。”过了会,它长叹息一声,“不过这样很好,很好,很好……”   它一连说了几个“很好”,里面潜藏着叫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和快乐,“叶惟远,你果然没叫我失望,你就这样拿好了它,千万别丢了,等我……”   “我能出城去了吗?”   叶惟远压根就不在意它在为何而狂喜,“让我出城去会会这叶风城。”   “不是说你不在意吗?”   “谁说我不恨他了,”叶惟远抬手在心口的位置划了一道,露出个冰冷的笑来,“我这一身的伤可都是拜叶风城所赐,他让全天下的人来杀我,我总该一道道地报复回去吧,要他明白他当初就不该放过我。”   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就算愈合了,也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每个夜里醒来,摸着这道疤痕都感到憎恨在烧着他的心肝,要他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反正像他这样的魔头死后也是入十八层地狱永世受苦,总该在活着的时候尽了兴。   “还不到时候,别那么急。”   “你总是这一套,要我等,却不告诉我究竟要等到几时!”觉得不耐烦了,叶惟远唰地站起来,一掌击碎了水面上的倒影,也让冰冷的水珠溅了自己一头一脸,“这叶风城还能活几时,我可不想他死在了半路上,你若是不让我出城去,我就偏要出城去,你这不得不借木偶还魂的废物还能奈我何?!”   他才刚走出一步,魔物就在他身后沉沉地开了口,“站住,叶惟远。”   若是平素这魔物对他都还算平和,那此刻它定是动了真怒。被庞大的威压震慑,叶惟远膝盖发软,背心全是冷汗,整个人动弹不得,稍动一些就会跪倒在地上。他盯着自己抖得如同筛糠的手,死死地咬住了唇角,半天都不做声。屈辱,还有愤怒,这样的感情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将剧毒的毒液注入其中,腐蚀着为数不多完好的地方。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敌手了,却没想到这魔物只是一句话就要他怕成这样。   “清醒了吗?”   直到威压渐渐消失,叶惟远才感到知觉重新回到身体里。   他慢慢转过身来,木人正居高临下地看他,而他在那双眼珠里看到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我醒不过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嘶声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你没有资格知道。”仿佛是意识到自己吓到他了,木人又接了一句,“但是,我答应你,叶风城一定会死在你的手上。”   它在“你的手上”这几个字上着重了语气。   “那我回去了。”   这恩威并施的手段让叶惟远稍缓和下来。   不过既然得了想要东西,他自然不欲久留。就在他手指碰到宫门的瞬间,木人在背后叫住他。   “不要做多余的事。”   木人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你指什么?”   叶惟远的大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连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   和表现出来的镇定不同,只有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紧张。前一刻的恐惧还留在身体里,只能更加用力地握紧泷水刀,透过灼热的痛楚让自己不要掉头就跑。   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像是下一刻就要挣脱了一般。   “昨夜雪原里的红衣奴……是你派去的吧?”   原来是这件事,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你既然不许我出去,我总该给自己找点乐子。”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指尖陷进皮肉里,直到掐出血来。   自打从血池里出来,他就总是想要见点血。这城中没什么活物,附近的牧民又早在许久以前就跑光了,没人可杀的他光是为了压抑这股冲动都筋疲力尽。现下好不容易外面来了群活人,那木人居然不许他出城去,简直像是要了他的命。   “只是找乐子……吗?”   见木人并不信服的样子,他又继续说,“我还以为有多难呢,没想到那两个人真是蠢,我随便使了个障眼法就上当了,跟着一步步走到我的陷阱里来,被撕碎的时候居然还指望有人来救他们……怎么,不可以吗?不可以我就不做了?”   良久后,木人才颔首,“随便你,别都弄死了,我留他们的命有用。”   ·   霜未徘徊在叶惟远的房门外,想要扣门的手好几次举起来又放下,始终下不了决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来,只是回过神来就已经在这里几个时辰,放别处只怕天都要亮了。这几天,她的同伴又少了好几人,她们都在私底下说是那个人做的,毕竟他不像她们原来的主人,不光性子更加阴晴不定,更看得出来对她们是真的恨之入骨。   但自从那天回来后,叶惟远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再没露过面。   “有什么事吗?”   猝不及防地,门开了,她抬起头对上叶惟远那张高深莫测的面孔。   “没……没有……”   她下意识地就想退后,可叶惟远将门再敞开一点,无言地邀请她进入。   见她迟迟不做决定,他索性转过身,“不进来就滚远点,不要吵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看着走在前面的叶惟远的背影,她咬着嘴唇,努力压下心头的恐惧。   不怪她胆怯,她们这些活死人,命格就如那转落不定的蓬草,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如何。要问她恨不恨那个把她变成这幅不人不鬼样子的魔物,自然是恨的。可比起恨,更多的却是依赖——她们依附那魔物而生,而死的滋味太过难捱,尝过一次就够了。   原以为就能这样浑浑噩噩度日,没想到转眼就被他转赠他人,尤其是她先前那样得罪了新主,使得她现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那把漆黑的短刀就要找自己索命。   昔日纸醉金迷的寝宫里其余摆设都被清了出去,只留简陋的石床和小桌。   床上连被褥都没有,可见它的主人平日里是不睡它的。叶惟远有人不看他,踱步进来,就往桌上一伏,让她自己随意。   铜灯里的一豆灯火在广阔无边的黑暗里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只能照亮附近的一小方天地。他闭上眼,胸口的起伏微弱得近乎没有,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看起来不再像那个喜怒不定的魔星,反倒有点像她熟悉的那个叶惟远。   她等了许久,确定叶惟远是真的没试探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没想到目光一转,落到角落的一抹旖旎薄红上,差点当场惊呼出声。既然叶惟远是不近女色的,那这红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她小心地走近,果不其然是个和她差不多的红衣女——衣饰完好,可手脚都被折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曲。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她一点点将尸体翻过来,露出一张扭曲得不见生前美艳的青白面孔,思索许久还是只能承认有点面熟。   借着明亮的烛火,她留意到尸体脖子上的木楔子已经被人拔掉了,陈年旧伤处泛起的白花花腐肉,看久了让人想要作呕……烛火,她想起什么,倒抽一口冷气。   终于想起自己究竟身处何处的她捂住嘴,小心翼翼地转过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叶惟远就站到了她的身后,执着灯,居高临下地看她。   “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对我的事情多嘴,这就是下场。”   那天他回来后,稍一查就找到了那个把他驱使红衣奴的事说出去的告密者。他说不清还有多少这样的鬼东西在暗中窥视,可既然被送给了他就得按他的规矩来——还想着用他的事讨好旧主的那些断然留不得。现在,至少明面里,她们算是安分了些。   “你……”你不杀我?   她瞪大了双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放过了。   叶惟远压根就懒得再搭理他,径自进到一旁另一间小房里。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她不安地立在原地,手指绞成结。叶惟远究竟为什么让她进来了,她不敢猜。过去那些敢肆无忌惮取笑他,戏弄他的日子就像是上辈子那般遥远,现在她只求不要触了这魔星的霉头,让他注意到她这么个东西。   叶惟远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玄底纹白鹤的新衣,似乎是在织的时候用了银线和羽毛,鹤的羽毛在烛火里闪着银芒。他的身体凉得像冰,嘴唇冻得发紫,发梢湿漉漉地滴着水,只有胸口冒着一点热气。   “你想留下来就留着,那床你可以睡……出去的话记得替我关上门。”   明知场合不对,可她硬生生在这话里听出了一点交代后事的意味。   “什么,你说清楚。”   “是时候了,我得走了。”   叶惟远随手找到了一条带子将头发束在脑后。   看他怎么都做不好,她壮着胆子过去夺过了带子,“我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叶惟远并没有反抗,甚至是安静地任她动作。   “你真的忘了……那些东西吗?”   某种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她一反常态,大声质问他。   “你不是该最清楚吗?”   叶惟远转过来看她,一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将她接下来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是了,将他推落血池的人正是她,按住了他全部挣扎的人也是她,亲自把他从那里带出来的人也是她,现在她居然怀疑他是否熬过了血池炼狱的折磨。她听那木人说过,这血池能把人炼成魔,就算是天上的谪仙进去,也是再无法回头,更何况早已堕入魔道的叶惟远。   越想越觉得荒谬,她咬着嘴唇,手上也不自觉多用了几分力气。   察觉到叶惟远动了一下,她连忙跪下认错。   哪有人成了魔还保留着寻常人的那颗心?   “叶惟远,你要去哪里……”   “去杀人。”   叶惟远竖起一根手指,“不要告诉其他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的暗影里,留她一人胆战心惊。   这儿唯一的活人便是他了,他能杀谁?   ·   叶惟远举着火把走在阴森死寂的皇宫里。   因为对这一带的布局摆设都烂熟于心,他甚至都不用费心去看路,身形在廊柱里灵活地穿梭。   在他的印象中,这头石兽背后是条早已被封死的密道,而他脚下的这块地砖下方有暗门……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是觉得这所有的东西乏善可陈,没有半点价值。   那魔物也不是傻的,选择此处作为栖身之处总该有他的理由。但既然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没什么特殊的,那么只意味着答案藏在神秘的地宫深处。   叶惟远回想起自己上次造访地宫的情景:他和守门的妖兽辰已打了一架,就在要分出胜负时被那魔物横插一手硬拦了下来。后来他无论是夜游还是明着探查,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靠近地宫入口的这块地方。   起初他还能见到几个游荡在边界线的红衣鬼,后来就只剩形影相吊。见周遭的景物变得陌生,而风中多了几丝硫磺硝石的刺鼻气味,他就知道已经离得很近了。   汲取了前一次的教训,他每一步都走得相当谨慎,提防着暗地里那些东西。   就在他快要触碰到门上滚烫铜环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沉吟良久后,他将手中火把随意丢到地上,随即倒退回去,倚着墙有一下没一下地掂量着手里的短刀。   “还不肯出来么?”   他眼睫低垂,扫下一层浅淡的阴影,要人看不清是个什么神色。   火把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居然慢慢地熄掉了。   就在最后一星火光消失,黑暗再度降临的瞬间,叶惟远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寂静中,他死死盯着地盯着那幅颜色比上次还要黯淡的旧画,生怕错过了一丁点细微动静。   过了会,画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开始的一阵子还让人以为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后来这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就如平地惊雷,要人如何都无法忽略。   见猎物终于上钩,叶惟远嘴角上扬了一点,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蛇信吞吐的嘶嘶声就如贴在人耳朵边上发出那样清晰,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若是放在其余人身上,估计已经拔腿就跑,可叶惟远不仅没怕,反而更加兴奋:画中怪物终于开始现世,黯淡的颜料变作鲜活的肌理,先是头,再是和人相似的上半身,一点点从画中剥落下来。   “叶惟远,你且止步。”   它还是想要先礼后兵,劝叶惟远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只可惜它想错了一件事,叶惟远是有备而来的。   趁它还有半边身子在画里,叶惟远就抢先一步上前制住它。   他一手拿刀横在它的脖子上,一手扯住它的头发,迫使它仰起头,彻底暴露在他的视野下。   辰已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可叶惟远手上稍一用力,刀刃就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我既然抓到你了,你最好别想着逃回画里。”   他这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可辰已知道,他绝不是说着好玩的,里头的杀意和残忍都是真的。   下一刻,叶惟远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硬生生将它的另外半边身子从画里拽了出来。   从未体味过这般剧烈痛楚的辰已嘶吼着,蛇尾疯狂扭动,好几次都要抽到叶惟远身上。   “不想死的话,你就给我老实点,别搞得所有人都听见我们在干嘛。”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冰冷的血凝成一线,沿着着血槽滴落。   “知道怕了吗?”   辰已没敢说话,小心地同他点了点头。   “明白了?”   它又点点头。   叶惟远这才稍放轻了一点,“看来我果然没想错,你也怕它。”   只要是他们这样的魔物和活尸,只要是邪祟,就必须得惧怕这把刀。   连他也不例外。   “知道我要做什么吧?”   “你不能去,你会后悔的。”   即使受制于人,辰已仍不死心,想要劝他放弃,“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怎么知道?”   懒得跟它多费口舌,叶惟远一脚踹开那扇并未上锁的木门,露出后头幽深不见底的楼梯来。   当失去了最后一层屏障,地底沉冗逼人的热浪迎面袭来,让人怀疑这条路的尽头是否是炼狱。   “年轻的叶家子弟,你会后悔你的这个决定。”   “闭嘴!”   叶惟远暂时放松了对它的压制,只是暗地里仍在警惕这半人半蛇的怪物反咬自己一口。   “你先下去探路。”   重获自由的辰已像没听到一般,知道定然有诈的叶惟远威胁性地瞪它一眼,从怀里取出一不过小指大小的木雕丢进了黑暗里。   木雕一边变大,一边顺着石梯骨碌碌地滚下去,就在快要彻底看不见时,异状突生。   听尖啸风声应该是什么东西就划破虚空过来了,叶惟远手中变出一团火焰,火焰悬浮于半空,让他们看清了这极为可怖的一幕:一片黑压压的弩箭从两侧射来,将这木人扎成了刺猬。   “不错啊,我要是没让你先下去,只怕就是我着道了了吧。”   叶惟远拍了拍手,表示这手段可真是不赖。   果然以那木人的防备心,是不肯只留有辰已这一手的。   但越是这样严加看守,他就对地宫里的那个秘密越好奇,如果和他猜测得一样……   他往下指,火光顺着飘了下去,照亮了石墙上的玄机:一排黑漆漆的洞口后边藏有弩机,淬了毒的箭头泛起森森青光,就像野兽口中锐利的獠牙,只要有人妄图闯过就会被撕碎。   “替我解除机关,否在……”   他无言地晃了晃阒黑的刀锋。   “明白了,只是这机关没法子解除,只能……”   在生和死之间,辰已最终选择了生。它伏低身子溜入黑暗里,在墙根上摸索了许久,摸到一小块凸起,按了下去。机关被启动,带着机轴转动,就在叶惟远要警告辰已别想耍花样时,一阵更加猛烈的箭雨狂潮就落了下来。   “等着吧,年轻的叶家子弟。”   这箭雨仿佛没个头,石梯上都没有空地了还在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后面的箭头顶着先落下的箭尾,将后者从中劈成两截,先前落下的木雕早已看不见踪影。   过来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总算是等到弩机里的钢箭用尽。   “姑且算是完了,我们下去吧。”   为了取信于他,辰已抢先下去查看起来,叶惟远等了片刻,见无异状才跟下去。   箭头深深地没入坚硬的石头,要人难以想象若是由血肉之躯接下会怎样。叶惟远凝视着幽暗的洞口,生怕再突然冒出点别的。   不过辰已这次没有骗他,弩机里的弩箭算是消耗殆尽,再不会伤人。   他一面砍断那些拦路的箭尾,一面往前走,过了许久总算是到了头。   “你继续带路。”   地宫曲折如迷宫,辰已走在前头,叶惟远跟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就这样先后走过了正殿和长而深的甬道。看守地宫的石头守卫幽冷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而唯一的光明便是漂浮在半空的那团火焰。叶惟远越走越觉得炎热,再看辰已,那冷血动物却像是毫无知觉。   他停下脚步,原来前面是岔路口。   “是右边走。”   辰已毫不犹豫走进右边那条,叶惟远自然跟上。   再往里走,石墙就渐渐粗糙起来,直到恢复成不加雕琢的原始状态。   他们走了许久,这条路突然就到了尽头。   “假的,你得这么做……”   不用辰已提醒,叶惟远就注意到门前的石台上摆了个雕着狻猊的铜盆。   “用你的血,装满它,”辰已将一把弯如新月,刃上布满利齿的匕首递给他,“用这个。”   叶惟远接过匕首,眼睛都不眨地就对着手臂割了下去。   不耐烦久等,他一连割了好几道血口,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血淅淅沥沥地落在了铜盆里,慢慢覆过了盆底,但还没流满,伤口就已愈合了大半。见此,他又是一刀下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谁的血都能开门吗?”等待血盛满容器的途中,他随意和辰已说话,“你们这也算设了防?”   “不,”辰已凝视着那扇门和已满了大半的铜盆,像是疲倦得说不出话来,“只有你的血可以。”   它的眼里蓄满了悲哀和苍凉,可叶惟远并不在意它怎么想。   无论怎么想,他的命运都在这隧道的尽头等着他。   当最后一滴热血落下,容器被盛满,铜盆缓缓陷落到石台中,消失不见。   于此同时,先前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的石壁渐渐变得透明,露出背后的光景来。   刺目的红光和要人喘不过气的热度铺天盖地地袭来,叶惟远险些睁不开眼睛,只能握住泷水刀,从中汲取一丝凉意——无论如何,这把刀都绝不会染上谁的体温,只有一片宛如凛冬的严寒,而这总让他感到安心。   隧道就断在这个地方,前面悬空,而下方是蓄满沸腾岩浆的火海。   “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若是还不放心,你就杀了我罢。”   先前还畏惧着叶惟远和他手中那把刀的辰已此刻一反常态,不断地挑衅着叶惟远。   “带你到这里,在下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绝对不会成功,绝对不会……”辰已露出个诡秘的微笑,“好了,来杀了我吧,我知道你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你就是来复仇的……”   “你既然这么想,那我就满足你好了。”   叶惟远轻轻一动,只见幽暗的刀光抹过,辰已的头颅就被斩落。   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有的弄脏了他的新衣,有的沿着额角落下,将他的视野糊得一片猩红。   白鹤染了血,不复昔日高洁,反倒变得妖邪。   他收回刀,将辰失了头颅却还在抽搐的身体踹落到翻滚的岩浆中。   岩浆溅起小半人高的浪花,随即将这白蛇的躯干吞没了进去。   “你不会成功的……”   那不瞑目的头颅仍在重复它对他的诅咒。   “我会不会成功,你就用这双眼睛看好了。”   他将这颗头颅摆在地上,正好能看到下面发生的一切,然后纵身一跃。   “我不是来复仇的。”   ·   广阔无边的火海的中央留有一小方陆地,其上悬空了一具透明棺木。   叶惟远正好落到了陆地边缘,漫上来的岩浆险些就要烧到他的鞋子,好在他迅速站稳身子,向里边挪了两步,才幸免于难。   棺木中躺着个像是睡熟了的白发人。   这风流俊美的白发人长眉微蹙,双目紧闭,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似的。   叶惟远注意到棺中并无陪葬珠宝玉器,甚至不像寻常尸首那般换上层层叠叠的华丽锦衣,就像是随意将他安置在这里一般。   越看越觉得奇怪,他手中动作不停,一把将棺木的盖子推开。   迎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尸臭,而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幽香。知道这香味必然有诈,他立马掩住口鼻后退半步,动作太大险些掉落到岩浆里。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立即着手起检查棺内的一切。   这白发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就这样安然地躺在里面,没有鼻息,胸口不见起伏,动也不动。他视线稍微往下,便注意到白发人胸前那道若隐若现的伤口。   没有贸然下手试探,他先是用刀尖挑开了那层薄薄的里衣,使得伤口的全貌露出来:这伤口长不过三指,却极深,贯穿了他的整个胸膛。伤口处翻起的血肉仍是新鲜的,就像是刚刚受伤……他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睛仔细看,原来那伤口正在上头附着的细微白光作用下缓慢愈合,每当好得差不多了快要收口,就被更深处的煞气撕裂开来。   而那煞气的来源正在他的手中剧烈震颤,发出阵阵尖锐蜂鸣。   能让泷水刀反应这般剧烈的魔物,除了这魔域真正的主人叶惟远不做他想。   “这样都没死吗,你这人真是命大……”   就在他沉吟的间隙,白发人的指尖动了一下。   “看来已经发现了……”   一阵透骨的凉意穿过他的身体,往棺木里的躯体去了。   注意到异动的叶惟远面色沉重,攥紧手中的刀柄,狠狠地照着那个伤口的位置刺了下去——   “你的命,我要了!”   霎时间,躺着的白发人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他的眼珠黑得不似活人,左眼瞳孔扩散成茫茫的一片,而右眼了居然是重瞳,里面映照着阴阳二界的生者和亡灵,将他们的生死离合一一断定。   传言里被这样一双能通生死的眼睛看过,生死就再由不得本人。   叶惟远轻而易举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他浑身都是血,神情绝望。   这让他手上动作慢了下来。   可他只是愣怔了极为短暂的一瞬,找回了自己。   至少在这一刻,他的生死还轮不到这白发人来决断。   “下地狱去吧,叶泷水!”   叶惟远厉声喝道,“死去吧,叶泷水!”   ——你不会成功的。   就在他手落到半空时,辰已的诅咒突然回荡在他的耳边。   这诅咒一声声地,化为了沉重的锁链,缠绕在他的手上,要他再也使不出力气。   而刀尖和白发人胸膛之间那短短的一小段距离也变得遥远起来。   白发人仍旧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样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里去,搜寻着他的魂魄锁在。   就是这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冰冷目光,他膝头一软,恍惚得差点握不住刀柄。   ——痛苦得就好像魂魄被从身体里抽出来一样。   “叶惟远,你不该忤逆我。”   一道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盯紧叶泷水,咬着牙和那可怕的魔力作斗争,“你闭嘴!”   ——你不会成功的。   又来了,辰已的诅咒。   “你闭嘴!”   陡然间,泷水刀上燃起漆黑的火焰,将他的那只手烧得焦黑,都要露出骸骨。   痛楚让他清醒,他重新寻回了力气,继续他那不知会不会成功的刺杀。   魔域不需要两个主人,只要这白发人存在一日,他就只能是生死不由自主的棋子。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叶泷水都比他厉害太多,他若是贸然进犯,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今日是满月,是他们这些魔物力量被削减到最弱的时刻。若是他无法抓住叶泷水抛弃假身回到肉体,魂魄最虚弱的这片刻光阴而失了手,那么在前方等待他的东西大概会比魂飞魄散还要可怖。   他不是第一次谋划,也不是没想过要放弃。   可既然他已经动手了,就再无退路。   除了你死我亡,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刀刃已经触碰到白发人的身体,他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刀尖上。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只要将他杀掉,只要把他击溃——   击溃这一切憎恶的源头,所有的东西就会结束。   把一切都终结在这里。   然后……   他闭上了眼睛,到那时,他的结局也将到来。   ·   拾捌。   ·   雪原里,一排排的帐篷有序地排布,外头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巡视。   其中一顶里,刚做了个噩梦的叶风城骤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   他想喊尹静进来,却发觉嗓子里像火燎过一般疼痛,连点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自己摸索着下床,点亮桌上烛火,给自己倒了杯又苦又涩的药茶润嗓。   冰凉的茶水浇熄了他胸腔里那团烧得正旺的无名火,给予了他片刻的安宁。   早些时肆虐的风雪已经停了,星星躲在霾云的身后,一轮黯淡得快要看不见的淡红满月向山峦的底端沉去。   长夜里最深黯的那段已经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再过半刻钟就又该起身了。   离推算出来的那个日子没有多久了,这几日他们每天都赶路到半夜,然后天不亮又再度出发,只求能早日找到雪原深处魔域的真正方位。   按行程,这应该是在山中度过的最后一夜。   但现在,他明明疲倦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怎么都睡不着。   “叶风城,我走了。”   他半睁开眼睛,却除了一点昏暗的烛火和边缘的黑暗,再看不见别的东西。   每当周围安静下来,这声音就会从记忆深处冒出来。   自打进入这纳哈格尔峰深处以后,他的身体就越发地坏了:最先开始衰退的是听力,好几次尹静与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然后是视力,每到太阳落山他基本就和瞎了没区别。   哪怕他再怎么隐瞒,想要表现得和寻常人没区别,尹静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每一次面对尹静那张欲言又止的面孔,他不是不愧疚的,只是愧疚有时带不来任何的东西。   ——如果愧疚就能把叶惟远带回来的话。   “你知不知道……算了,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这个就……”   是叶惟远在和他说话。   意识到这个后,他连呼吸都停滞住,生怕惊扰了他。   不论是那个还未变声的少年,和后来那个把自己藏在外壳后面的孤僻青年,他们都一直藏在他记忆的窠穴里,从未离去过。   “……哥哥。”   他手一抖,茶盏就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他已经有多久没听过叶惟远这样叫他。   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许多年以前,也许更久远。   “不……不要这样叫我。”   因为他配不上。   就在他将要被拉进幻觉的旋涡前,就有什么东西敲了敲他的窗户。   一下下的,像是一定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谁……?”   还没等他过去一探究竟,贪凉饮了冷茶的报应就先一步而至。   他咳得几乎要断气,粘稠得近乎黑色的血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往下滴,将雪白的里衣沾得一片狼藉。就在他以为自己能缓口气的那一瞬间,他吐了个翻天倒海。   吐出来的先是之前的冷茶,再是黑乎乎的血块和酸水,后来就是胆汁。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他弯着腰站在一地腥臭的浊物里,喘了很久,手心里全是冷汗。   就在他以为那不速之客已经离去,对方仍是不放弃地敲了敲他的窗户。   他定了定神,过去给那不速之客开窗——不论是福还是祸终究都躲不过,不如早些面对。   “……青云?”   他万万没想到这来客居然是变回了原形的青云。   青云将自己缩到只有一臂那么长,趁着他开窗的功夫就溜了进来缠在他的手腕上。与此同时,薄薄的光从他们站立的位置起延展开来,就如一层透亮的釉子,将这里无声地包裹。他认出这是青云的术法,用处是将这屋子和外面的一切隔绝起来。   “你有什么事吗?”   和其余人熟悉的那匹青鬃马不同,青云的真身是这条蛟龙。   它会和叶家结缘主要是因为叶惟远:过去叶惟远诛杀了海中魔蛟,被魔蛟重创的它为了报恩,心甘情愿做了叶惟远的坐骑,后来叶惟远叛逃它也不见踪影。直到某一天,它驮着重伤的司徒回到了陨日城。叶风城不是没有尝试过放青云离去,让它好好修行准备化龙,可青云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他只好让它跟着自己。   这次前来寻找魔域,叶风城就带上了它。   它记不记得当初带叶惟远走过的那条路,就是他们能否找到魔域真正所在的关键了。   “救救他。”   没人说话,悲戚的嗓音就这样凭空出现在叶风城脑海里。   他凝视着青云,那双温顺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   “是你在说话吗?”   “救救他。”   “他是谁?”   “救救他,求求你救他,求你了……”   可无论他问什么,青云都只会翻来覆去地说“救他”这么一句话。   它咬着他的衣袖,用自己小小的头颅去蹭他的腕骨,几乎是绝望地恳求他去救他。   “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叶风城觉得自己先前那几个问题真的是荒谬至极。   他和青云,唯一想要见到的只有那一个人。   青云会留在他身边,大概也只是为了这个吧。   和寻常无知觉的牲口不同,青云极通人性,听闻他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甚至不用他命令就自己沿着他的手腕滑了下去,变回了那匹前额有角的青鬃马。   一声悲戚的嘶鸣后,它缓慢地跪在了他的身前,等待他跨坐上来。   “走吧。”   就算青云不来找他,他也该做出决断了。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他贴着青云的面颊,替它将鬃毛一缕缕理顺。   这是你内心的呼唤吗?   你就那么相信我可以救他吗?   “我……”接下来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他都该走了,如果他救不了叶惟远……   至少他可以和他一起死。   ·   砰砰砰。   尹静动了动手指。   “尹先生在吗?”   砰砰砰。   “……尹先生?”   没听到有人回应,那人加大力气继续拍门。   “尹先生,该动身了!”   这次他终于叫醒了尹静。   尹静睁开眼睛,回想了一会自己究竟身处何方,才爬起来去给那人开门。   “可以准备动身了。”   来的是江迟素的人。   “……其他人基本都准备好了,唯独不见您和您家主人。”   “我家主人也没不在吗?”   “不在,至少我家小姐没有看到,所以放心不下,要我过来看看。”   “抱歉,我这就去喊我家主人。”   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居然睡过头的尹静走在去叶风城房间的路上,仔细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   他的记忆只持续到后半夜:那时他听叶风城房内传来大动静,想要去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想了许久都每个头绪,只得挫败地承认他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主人,你在里面吗?主人?”   他敲了一会门,没得到回应,觉得不妙,说了声“冒犯”便破门而入。   没见到人,他心里顿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大步向内室走去。   内室的窗子是开着的,地上留有一滩干掉的血迹,除了摔碎的杯子外没有别的东西损毁。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阳光照耀进来,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所有的东西都在,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我……我去跟我家小姐汇报。”   来人也意识到事情不对,转身就要跑。   叶风城不见了,这样的念头萦绕在尹静心中。他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没有反抗叶风城的命令,执意像以前那样为他守夜——不过是几天不睡,过去他早就该习惯。   “得快些找到他,不然……”   “不然?”那人接过话头,说完就意识到失言,“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这雪山里古怪甚多,的确是要快些找到叶城主。”   “劳烦你了。”   “尹先生先冷静下来,叶城主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   尹静苦笑,目送着那人跑走的身影,打算去通知其余跟来的人。   他跟了叶风城这么多年,照顾他病中的日常起居,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算是烂熟于心。   最开始察觉到叶风城身体不对是一个偶然。那时他还心存侥幸,希望不过是自己多心了。   作为试探,他故意在叶风城面前小声说叶惟远的坏话,可是叶风城只是偏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强压着心头的酸涩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叶风城不疑有他,就以为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即使他再如何迟钝,也该看出来叶惟远在叶风城心中绝不像其他人以为的那样。   叶风城怎么会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说叶惟远?   除非他已经快要听不见东西,只能靠隐约的声音和唇形分辨是不是有人和他说话。   “云先生,我家主人不见了,昨夜……”   途中,他撞上了同样是刚起来的云巍奕。   “别找了。”   听他把昨夜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后,云巍奕拉住他,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你要我别找了?”   尹静心头火起,“你知不知道我家主人……”   你知不知道他快聋了?!   想到叶风城可能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些事,他硬生生住了嘴,愤怒地瞪着比他矮了不止一头的云巍奕。   “连你都看出来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面对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云巍奕倒是冷静,“你就算找到他也没什么用,你家主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到活着走出这片雪原,不如让他去做他他真正想做的事。”   “你知道什么?”   “你家主人没几天好活了。”   估摸着那玉瓶里的药丸就会在这两天里消耗殆尽,云巍奕叹了口气,“他应该是自己选择离去的,不然你去看看,那青蛟龙他也带走了吧。”   “云先生,你给我家主人的药究竟是什么?不是治病的药吗,为什么会活不长?!”   突然想起一些事,尹静咆哮着。   “是毒药。”   到这时,隐瞒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云巍奕爽快地承认了他给叶风城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病的灵药,而是饮鸩止渴的毒药。   “是一种名为玉间香的慢性毒药。中毒的人会很长一段时间里表现得精力充沛,百病不侵,就好像服了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这只是表面现象,随着毒性逐步侵蚀五脏六腑,中毒的人身体会急速衰弱,然后死亡。我开的方子只是给你家主人调理身体的,但是毒性不解,再怎么调理也没用。”   他将那玉瓶给到叶风城手中时,叶风城只问了他一件事。   “也就是说,服了这药,某可以暂时活得像个普通人一样了?”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和云某说的一样。”   云巍奕不安的,他虽性情乖戾,却从未主动下手害过人。   “叶城主,你……”你可以再想想这样是否值得。   “云先生,某已被困在这院子里太多年了。”   他有喜欢的人,有想做的事,只是这些对于他这样的身体来说太过不负责任、太过艰难。   不用缠绵病榻,不用被逼着清心寡欲,这样简单的愿望对于他来说却是遥不可及。   他这一生就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般短暂,若是这样碌碌无为地过去或许能多活两日。   但留下太多遗憾总是不行的,所以他心甘情愿用剩下的全部光阴来换这短暂的时日。   “云先生,某有一个就算是死也要见的人,再不能让他等了。”   这一席话尹静听得头皮发麻。   他只知道叶风城来魔域只是为了见叶惟远,却不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过去那些可疑的念头,那些古怪的细节,在真相揭开的此刻,所有不安都爆发出来。   盛怒之下,尹静一把将云巍奕拎起来,凶狠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大夫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是杀人啊!”   他们的面孔离得极近,云巍奕都能看到尹静暴凸眼珠上的血丝。   “是你家城主求我给他的。”   云巍奕知道自己这话听起来像极了借口,连声音都小了下去,“他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想要在最后这段时间里……”   “你不是天下有名的神医吗?你为什么救不了我家城主还要给他毒药啊?”   说到后面尹静的声音已然哽咽。   “你为什么不肯救救他啊!”   他一声嘶吼,悲怆得连云巍奕都心中不忍,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想要劝他。   只是尹静怎么都不肯接受,一把将他丢开,踉跄地倒退两步,跪在地上捂住面孔恸哭起来。   “云某只擅长治病,不擅长解咒。要救你家城主,只有一个法子,但那个法子……”   被摔在地上云巍奕的勉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很难得没有暴跳如雷,和尹静仔细讲叶风城的病情……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就是他救不了叶风城,怎么解释也只是在推脱。   尹静说得没错,叶风城就算死了,也是死在他亲手递给他的毒药上。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这一生都救过无数人,唯独这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都救不了。   要救叶风城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解开他身上的那个咒,让他的生气和灵力不再流逝。   否则……   ·   青云载着叶风城疾驰在早已被积雪淹没的崎岖小路上。   它体态轻盈无比,踏着半人高的蓬松积雪,小心避开那些底下中空、随时有可能陷落的危险地带,灵巧地穿梭过勉强供一人通过的岩缝,竟然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半月蹄印。   雪原里,天和地都只有一种颜色,白茫茫的,刺得人眼睛生疼。直到他们穿过了巨大的岩石屏障,来到一片全新的开阔天地。路断在这个地方,而断崖的下头应当就是那片神秘的雪原。   淡红色的月亮融化在地表的尽头,升起来一轮赤红的太阳。   叶风城向下望去,云海翻涌着,只能模模糊糊地在缝隙里看见一点底下的景色。   青云前蹄刨了下雪,却迟迟不肯向前。知道它是在等自己准备好的叶风城拽了下缰绳,伏下身子抱住它的脖子,它才长长地嘶鸣一声,纵身跃下断崖。   半空中,它四肢缩短幻化为爪,身子拉长,生出光滑的鳞片和尾巴。   待到它彻底变回了原形,这坠落便止住了。眼见他们已快要触到地面,青云尾巴一甩,身子竖直向上,钻进了云海里翱翔起来。   漫上来的云海将他们淹没,风一吹,又忽地散了。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叶风城裸露的肌肤上,刺得生疼。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肯松开搂着青云脖子的手,手底下坚硬的鳞片被天边的点点金光一照,泛起光怪陆离的精光。   簌簌的流霜从他的眼前飘落,就像星星的碎屑,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要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因为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他走得很急,连给尹静留一封书信的时间都没有。他唯一记得带上的就是那把白玉错金刀——叶惟远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落下。   最终,青云稳稳地降落在了辽阔的荒原上,而那片密不透光的乌泱泱树林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这时,叶风城敏锐地察觉到风已经不像在纳哈格尔峰时那般清透。   魔气,还有一点血腥气和更加沉浊的东西,郁结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离开青云背上时,叶风城一个没站稳,跌落到雪中。再度变回青鬃马的青云急忙凑过来,用自己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颊,想要给予他一些站起来的力气。作为这方圆百里内唯一散发热意的活物,叶风城就这么依偎着它温暖的身体,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小小的玉瓶。   瓶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粒药丸,他想也没想就倒了出来。   青云低头,嗅了嗅瓶子里的气味,湿漉漉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赞同。   野兽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对于毒草的气味都敏感无比,它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人会主动去服用这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竟是连命都不要。   叶风城没有作答,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差一点就让这续命的药掉落进皑皑白雪里,好在他另一只手握住手腕暂且将其稳住,强迫自己将其送到唇边。   见他如此固执,青云喷出两团热气,愤怒地甩着尾巴,掉过头去不看他。   “原谅我,青云。”   叶风城低声说,却不盼望真的能得到蛟龙的宽宥。   最初服用这药时,药效总是来得很快,他可以好几天都像寻常人一般走动,不用整日病歪歪的,甚至能拿一会剑。到现在,毒性侵入肺腑,已是弊大于利,得好一阵子才会感到好点。   “你再等等我……”   明明还在生气,听到他在和自己以外的人说话的青云顿时警觉起来,望向四周,生怕有什么它不知道的阴毒东西跳出来。   随着一股热流,力气渐渐回到身体里,叶风城动了动手指。   只要再一会就好,再一会……   “你……”   他半睁开眼睛,那个影子就在眼前晃啊晃。   “我快站不起来了。”   他有些难过地说。   听到这句话,叶惟远望着他的眼神里简直写满了谴责和失望。   最后他还是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打算把自己的力气借给他。   叶风城想去够那指尖,却怎么也够不着,只有一团冰冷的空气。   “你再等等……算了,我好像总是要你等。”   叶惟远应该是不喜欢等待的,或者说没有人喜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的等待,还等不来任何东西。   可他让他等了自己这么久,居然到这一步还要来迟。   “我现在就来见你。”   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他们重新开始了寻找。   突然,青云停下脚步,嘶鸣着抬起头。   不明白青云为什么不再前行的他也看了看天空。   “这……这不可能。”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却忘了这样直视太阳会刺痛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他屏住了呼吸,生怕看错看漏了一分。   “为什么……?”   在他们的计划里,十日之后将有日食。日食这种大异象定会催生大乱,而魔域里的那东西定然也是盯上了这机会,想要趁机出世,因此他们须得在日食前找到魔域的真正入口。   但现在日食已经开始了,比他们那么多人推算出来的日子早了整整十日。   为了推算这个日子,叶风城几乎用上了一切手段,每一种法子都指向了十日后的那个日期,而不是今天。但由不得他是否相信,那一线黑影就开始吞食起太阳,将天地带入那片初生的黑暗和混沌里。   人是最不可和天命抗衡的,绝望的阴云笼罩在叶风城的心头,怎样都无法驱散。   眼见天光一分分地黯淡了下去,而天幕的尽头,那颗魔星慢慢地在天幕里凸显出来,像吸饱了天下战乱流过的血,那不祥的红光越来越盛,直到再无法被忽略了去。   “什么声音?”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青云载着他抬腿狂奔起来。   叶风城回头去看,他们先前站立的那块土地已经沦陷。   与此同时,地面剧烈摇晃起来,像是深处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   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将他们脚下的分为无数块。   眼见裂缝蔓延地越来越快,终于超过了青云的奔跑速度。   他和青云毫无准备就直直地掉了进去。   巨大的吸力将他和青云分开了,他们向着两个方向落去。   黑暗里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睁开了,是从未见过活人,盼望有新鲜血肉填补饥饿的死人的眼睛。   它们朝着他落下的方向,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想要将他撕得粉碎。   而最底下是地狱来的业火,煎烤着这群永不超生的恶鬼,让它们用破碎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嚎——起初只有一两声,渐渐传染给了这里所有的鬼,万鬼哀泣,瘆得人心里发寒。   叶风城握紧了手中的刀,任凭自己像一片落叶一样落了下去。   如果坠落的尽头就是魔域的话,那么他不该感到害怕。   这一次没有任何东西再能接住他了。   也再不会有。   ·   他闭上眼睛,明知是幻觉还是忍不住沉溺在春日的残影里。   因为是早春的缘故,天还有点儿冷,但这没有关系,阳光落下来就是温暖。   他闭着眼睛,不愿意醒过来。   藤蔓上结满了沉甸甸的花朵,风吹过,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偶尔有一两片花瓣落在他的脸上。即使不睁开眼睛,也能想起那水洗过一般湿润明媚的色彩,鲜活得好似世间都不再有了。   那少年就是在这时来的——他自以为自己手脚很轻,却不想在习武的人的耳朵里,那声音无异于雷鸣。他想睁开眼睛,却被无名的倦意拽着眼皮下沉,怎样都无法看清少年的脸。   ——反正也是无关紧要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   如果那时,那少年撩起满庭的花来寻他时,他没有装睡,没有觉得不耐烦,而是睁开眼睛看他。   如果那时他有握住他的手……   是不是结局会有所改变?   ·   “那时你找到了我。”   “现在换我来找你了……”   ·   再回不去的美好时光,请务必保持记忆里的这副模样。   ·   拾玖。   ·   最终,叶惟远还是没能得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顿时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再握不住手中兵刃。除了使不上力气,他的太阳穴像被人揍了一拳,血管暴凸,突突跳动,眼前一片模糊的血雾,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就连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见。   哪怕早已有所预感,可在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差距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缓缓跪了在了白发人的跟前,双手交叠,头颅低垂,露出浑身的破绽来。   这引颈受戮的姿态取悦了棺材里的叶泷水。   “本尊早已预料到你会来。”   他缓缓地坐起身,途中倒抽一口凉气——哪怕再怎么小心都还是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使得一片湿润的红在雪白的底衣上洇散开来。   两根冰凉的手指托在叶惟远的下巴上,迫使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当所有的伪装都被剥离,叶惟远眼睛里那些真实的绝望、恐惧还有恨展露出来,杂糅都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得连他本人都说不清的情绪。   叶泷水像是从未认识过叶惟远一般将他看了又看,好似在看什么劣质的失败品。   “你在恨谁?恨我?恨我把你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吗……笑话,叶惟远,我告诉你,你早就入了魔,本座不过是从身后推了你一把,你会堕落成这样完全是因为你心里有欲望。”   叶泷水的两只眼睛里都藏有玄机:重瞳的是右眼,能通人心也能见鬼。   “你说得也对,这里的确不需要两个主人。只是……你不会妄想你可以赢过我吧?”   他们二人离得很近,叶泷水几乎是贴着叶惟远的耳廓讲话。   在他的口中,叶惟远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他早已勘破只是不说,就在此处等待他自投罗网——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就已落了下来,将他们所有人裹住。   “你以为,我在吃过一次亏后还会相信你们叶家的人吗?”   叶惟远被他压制得死死的,除了间或的颤抖,根本就无法作答。   “留你一命不过是因为你这身子对我来说有点用处。”   叶泷水的左眼是他十三岁那年偶然得来:当时他被恶鬼伤了左眼,于是干脆将鬼的眼珠剜出来装在了眼眶里。平日里他会用幻术将这鬼眼遮掩起来,但每当他使用的力量,幻象剥离,鬼眼便露出原本的模样:没有眼白,整只眼珠都是沉不透光的黑。   看久了,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似的。   确定叶惟远已被鬼眼魇住,他嘴唇不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已脱离了人的范畴的古怪呜咽。   这阴森森的呜咽乍听之下毫无韵律,可仔细琢磨的话便能察觉出这音节里带有某种幽深的隐喻,像是在驱逐着不知名的猛兽,又像是战争前的号角。   这便是魂魄间沟通所使用的偃语,相传只有过去那些能通鬼神的大巫才可掌握使用,流传到现今早已接近失传。偃语没有个确切的形式,流传下来的咒语大多是当年祭祀时使用的歌谣。   经历过那个大陆一片蛮荒、巫术横行的年代的叶泷水重复颂唱着这一个小节。他唱得越来越快,直到阴冷的风自他们脚底而起,形成了旋涡将他们包裹在其中,甚至隔绝了岩浆的滚滚热浪,让他二人的皮肤上结出了一层细密冰霜。   那只诡谲的鬼眼里清晰地倒映着叶惟远身上发生的一切:人有三魂七魄,叶惟远最先熄灭的是肩上的两团火焰,然后是顶心的。三魂熄灭,此人就不再会有自我意识,没有意识就不会反抗,如待宰羔羊般任由叶泷水将他剩余的七魄也抽出。   对于移魂一事,叶泷水处理得非常谨慎,生怕漏放过了叶惟远的一魂一魄,一定要确信被他抽出来的魂魄已被彻底碾碎,生生世世都不得入轮回转世后,才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叶惟远的眉心点了一点殷红的血迹。   若是在他的全盛时期,夺舍这种小事简直可称得上是信手拈来。可他当年被叶琅瑄重伤,不止是肉身上留了怎么也无法弥合的伤口,魂魄也被伤到——有一魄被泷水吸入刀内,永世不得超生。   夺舍本就是逆天道而行,残魂夺舍更是凶险万分。   那点血迹镇住了叶惟远失了魂魄的躯壳,不让它死去。   “本座的鬼胎被叶风城给毁了,就用你的身体凑合吧。”   李襄君腹中的鬼胎才是叶泷水最想要的躯壳:一是婴孩魂魄力量弱,二是鬼胎本身就是邪物,更与他的魂魄相合。想起鬼胎就定会想到他的这步棋被叶风城搅乱,他冷哼一声,将额头贴在叶惟远的额头上,低声念起另一则咒语。   和充满了侵略性的前一条不同,这咒语是过去的巫们用来移魂的,乍听就如催眠用的歌谣,咿咿呀呀,温柔绵长,尾音里带了点不自觉的缱绻。   叶泷水唱完第一遍时什么都没发生,到第二遍,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第三遍,第四遍……直至他再也唱不下去。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风中,便是定成败之时。   只见他们贴在一块的身体位置颠倒:叶泷水的身体瘫软下来,而叶惟远伸手接住了他。   这个“叶惟远”不习惯一般活动了一下脖子手脚才站起来。   他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起初有所克制,到后来就越来越放肆,听起来已有点像在放声哭泣。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赢了!是我赢了啊!”   他用力地捂住面孔,不让自己失态。   “叶琅瑄你看到了吗?到底还是我赢了。”   他和叶琅瑄之间的胜负较量持续了这么多年:化为地底尘埃的叶琅瑄以为自己赢了,却没想到自己的血裔全成了他的药渣;他也以为自己赢了,却不得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此处苟且千年……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可最终他还是胜了一筹,成了这场角逐唯一的赢家。   只可惜另一人早已无法得知。   叶泷水阴沉又狂热目光徘徊在自己往昔的肉身上,唇角弯出一个恶意的弧度。   他将左手伸进胸前那道刀伤里,从里至外地将伤口乃至整个胸膛撕裂,露出那颗还在微弱跳动着的鲜红心脏。   被煞气贯穿的心脏上写满了咒文,也正是在这个地方,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做着斗争。他看也不看就将心脏从胸腔里扯出来,塞进了嘴里咀嚼起来。   血肉入腹,带来了属于原本的他的力量。   他陶醉而快乐地叹息,感受着全新的力量在丹田深处翻涌,再充盈至身体的每一处罅隙。   ……不够,还不够,这具身体的力量还是和他最鼎盛时期差了太远。   就算他将叶惟远投入血池炼化,可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仅仅能容纳他的残魂和不完整的力量。若是要回到过去的巅峰,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断然不可在此处蹉跎光阴。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挖出尸身的双眼。漆黑的鬼眼和重瞳的右眼在他的掌心里疯狂打转,窥伺着人间的一切,他将它们依次亲吻,随后放入怀里好生珍藏起来。   将那具再无利用价值的躯体丢入翻滚的岩浆里,他拾起地上的短刀,足尖点地,整个人就如一架纸糊风筝般轻飘飘地飞上了来时的洞口。   被叶惟远放置在洞口的头颅半睁开眼睛。   “叶……”   他以为上来的人是叶惟远,可话说到一半就住口。   ——来的这人散发着和叶惟远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更加的冷酷,也更加的邪恶……   叶泷水将它的头颅托在掌心,与自己的视线持平。   “这样你还认不出来是谁吗?”   “主人……”   除了叶泷水又能是谁?   似乎感到痛苦,辰已闭上眼睛片刻。   它自认对叶惟远仁至义尽,可看到他落得这般下场还是于心不忍。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总该有些表示吧?”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   “虚情假意。”   叶泷水冷哼一声,盯着它血红的双眼轻声道,“不如瞎了的好。”   他出手快如疾风,瞬间戳瞎了辰已的双眼。   红白浆水和着两行血泪一同沿着死白的面颊淌落,模样煞是可怖。   “辰已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和主人说。”   强忍着痛楚,辰已示意叶泷水凑过来。   它本是凡夫俗子,因为叶泷水于他有恩,不得不留在他的身边报恩。它亲眼目睹了叶泷水是如何堕入魔道,作为极少数的知情人,它顾念着恩情,守口如瓶,绝不和其他人说起。   某日,叶泷水说他需要一人献身,他便不问缘由地站了出来,决心彻底偿还叶泷水的恩情。叶泷水用泷水刀斩下了他的头颅,将他的身子被连同白蛇的骸骨一同加入那铜锅烹煮。他的头颅在外边冷眼旁观,算是彻底明白了明白叶泷水要将他做成那名为人豸的怪物。   奇怪的是明明头颅和身体分开了,灵魂都要被那铜锅煮化的痛楚还是传给了他。他的哀嚎响彻地牢,只恨不能当场死去。可他不仅没有死,还在叶泷水过来唤醒他时,睁开眼睛唤了他主人。自那天起,他化身成了这半人半蛇的怪物,替叶泷水镇守了这地宫千百年。   就算有天大的恩情也该到头了。   “辰已最后有一句话要送给主人……”   不等叶泷水接话,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善恶到头……”   觉得晦气,叶泷水将这头颅随手丢到一旁。   “你就在这地底慢慢腐烂吧。”   “善恶……到头……终……终……”   辰已那瞎了的头颅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终有报……”   然后它彻底咽了气。   ·   骚动传来时,霜未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周遭的一切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而灯里油差不多要燃尽,火光越发地寥落。   叶惟远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股极为不好的预感,就像许多年前那个本应旖旎的夜里,她披着绣满热烈榴花的嫁衣,坐在花团锦簇的新房,咬着嘴唇羞涩地等待。   最终她没有等来自己青梅竹马、少年英俊的郎君,而等来了那个毁了她一生,要她每每想起都恨之入骨的魔头。   胡思乱想间,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巨大,几乎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霜未姐姐,霜未姐姐,快来呀!”   其余的活尸们手挽着手,呼唤迟迟不肯出现的她加入她们。   “主人在叫我们了,再不去可就迟了。”   她捂住头,疯狂地用额角撞着桌子。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我是人不是鬼!不要叫我了!”   那声音仿佛跗骨之蛆,即使她捂紧了耳朵,也还是往她的心里钻。   “快来呀,你要背叛我们了吗?”   “你怎么可能不是鬼呢?你忘了我们都是徘徊在人间的鬼了吗   “霜未,来我这里……你要反抗我吗?”   是那个害了她一生的人的声音。   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傀儡的本能终于战胜了她心里偷藏着的一点人性。   她机械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汇入了那片火红的人潮,向着同一个地方去了。   到了皇宫外的这片旷地,她发现不止是她们,全城的活傀儡和木偶人都在朝这里赶来。   眼见人差不多到齐了,头顶巨大的阴影投映下来,使它们全不由自主地往天上看去。   乌泱泱的鸟群几乎将天空都遮蔽。它们的木头翅膀扇动,带起巨大的飓风,盛景好不壮观。   在这之中,唯独有一只和其它的都不同:它身披黄金制成的羽衣,长长的尾羽上燃着火焰,眼眶里镶着红如凝血的宝石,简直和九天里的凤凰一模一样。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鸟背上站了个人。   那人背对她,负手而立,衣袂在狂风中飞舞,身形看起来无比熟悉。   她身边的其余红衣鬼们如秋后的麦子一般伏倒,唯独她茫然地站着。   “恭喜主人!”   “贺喜主人!”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霜未膝盖一软,也要跪下。   要跪不跪见,半空中那人察觉到她在看他,转过来,也让她彻底看清他的脸。   正是一去不复返的叶惟远。   ·   叶惟远,或者说叶泷水示意底下的各位稍安勿躁。   这声音有魔力似的,直接传到了它们的脑海里,使得它们顿时安静下来不再骚动,全都仰着脸看他,生怕错过了一丁点。   “各位跟了本座这么多年,无以为报,只能许诺这次决不食言。”   叶泷水顿了下,特地留了些遐想的空间给下面那群邪物。   “这人世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都是诸位的猎物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饥渴了千年的鬼们喉咙里都发出低低的咆哮。   它们是活尸,是木偶,是叶泷水那些邪术下的造物,天下苍生本就和它们没什么关系,只有渴望杀戮和新鲜血肉才是生来不变的本能。   随着叶泷水上一次失势,它们只能怀着满心的不甘,在这地底迷城里徘徊了千年。过去,纳哈格尔峰上还偶尔有游牧民族出没,可随着雪山深处的不祥传言被更多人熟知,这唯一一点稀少的人烟也不再有了。就在它们快要被饥饿感逼疯的前夕,它们的主人终于不再被束缚在那可笑的木头身子里,重获了肉身。   这是它们重返人世的最大倚仗。而过去的绊脚石们,叶琅瑄已死透,江家逐渐没落,后起之秀全是无能之辈,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阻止它们了。   想到这里,它们就兴奋得浑身发抖,仿佛血肉盛宴就在眼前,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只恨城门没有大开,无法当即出去享用活食。   叶泷水对它们的兴奋保持着冷眼。   只有他知道,要想离开地底它们还缺了点什么。   “很快,很快了,仪式已经开始。待到天地重归黑暗,魔星出世,便是我等的大好时机。”   他动用古法,使得这场日全食提前了整整十日的降临于人世。   强行改变天地星辰的运行规律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所以他绝不容许再有他人来打扰。   他张开双臂,迎着疾风,念起咒语:将外面雪山里全部人的性命全部用作仪式使用的祭牲,用来呼唤更加邪恶的力量,也是它们重返人世所急需的力量。   随着仪式的进行,魔域的天空浮现出一轮“太阳”。   这初生的太阳通体漆黑,没有一丁点热度,悬挂在天空的正中央,就像一大片永远都不会被光明照亮的影子,汲取着魔域里所剩无几的一点光明。   但很快,太阳的表面凝结了一层阴惨惨的血雾,暗红色的血光将死城笼罩起来。   沐浴在血光之中的傀儡和活尸们虔诚地望着半空中的那个人,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比如那些原本娇艳美丽的红衣女,满头青丝逐渐脱落,褶皱的皮肤变成难看的青紫色,再长出连嘴唇遮不住的獠牙。   经过了千年的岁月,这样幽暗的美丽只适合盛开在地底。   若是要重新走出去,她们就得舍弃这些东西。   当美貌凋零,她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狰狞丑陋得像是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们凝视着对方眼里的自己,又哭又笑,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笑的是不用再畏惧外头的日光,哭的是终于失去了作为“人”的最后一点特质。   “哦?”就在仪式进度过半时,叶泷水察觉到不对,睁开双眼,“居然有客人提前来访。”   被他挖出的眼珠悬浮在半空,疯狂地旋转。整座文赣城,乃至外面的雪原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这双眼睛,很快,这不速之客的身影便被它们投映到半空:一匹青鬃马正在雪原里疾驰,而它的背上载着的那人正是叶风城。   “原来是你。”   叶泷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咬牙切齿地说。   要不是叶风城毁掉了他心心念念的鬼胎,他也不必用叶惟远的肉身将就。   随着他旧躯被毁,血咒随之湮灭,若是好好调理,这叶风城或许可以捡回一条命来。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叶风城,乃至整个叶家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们之中只能有一方存活,所以他绝不会留叶风城一命。   “罢了,就给你们一些乐子吧。”叶泷水一声喟叹,“反正我迟早要和整个叶家做个了断。”   叶家给了他性命和最初的指引,可以说,没有叶家就不会有现在的他。   只有叶家才会将他这种异类养大,而不是因为畏惧而溺死。   最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想,要不要为了报答叶家的养育之恩而装作个好人。   很可惜,他的野心绝不允许自己被困在小小的陨日城里当个什么劳什子城主。   他生来就是要在世间掀起大波澜的。   现在他重获新生,自然要将他与叶家的恩怨一一清算。   他抬手轻轻一划,黑压压的霾云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开一道缝隙,而在这之上,一线雪色天光从这之中倾泻下来,将这在地底埋藏了千年的罪恶之城照亮,连半空中那血色的虚假日轮都被夺去了光辉。   真实的光明之中,细小的浮尘上下翻飞,亮得都足以刺伤那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底下的鬼们畏光,纷纷往后退去,退得稍慢些的木傀儡见了光,身上就自发燃起火来。这仿佛地狱里来的业火会传染一般,谁要是沾上了就再脱不了身。着了火的木偶人在地上疯狂翻滚,想要扑灭这大火,却只会波及到更多同类。   见此情景,那些完好无损的偶人们退得更快,生怕被旁边那些个死鬼拖累。   哀嚎如浪涛,此起彼伏。   业火烧掉了外面那层坚硬的木头,留下黑黢黢的骸骨——原来它们真身是这里往日的居民。   这火烧了很久,最壮烈时就如九重天里的红莲花开,铺满了整片大地。   当最后一人也被烧成灰,那些残存下来、尚心有余悸的鬼对上头骨黑漆漆的眼眶,暗中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天光在整片魔域里扩散,供这群恶鬼们藏身的区域正在逐步缩小。   那些木鸟振翅高飞起来,似乎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个窟窿堵住。   可它们正如螳臂当车,终究敌不过这片洪流。   云层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显露出越来越多的真实世界。   光柱将两个世界连通成一个,天空的尽头,是能照亮一切黑暗的正午之阳。   那太阳一小半都已被天狗吞噬掉了,留下黑红色的影子。看到这里,那群本来恐惧到了极点的鬼们又一阵骚动:只要这太阳彻底消失,就是它们倾巢而出的好时机。   就在裂缝尽头,有什么东西跌了进来。   那道身影被气流分成两道,一个是人,一个是正在化形的蛟龙,向着两个方向落下。   终于见到了活物,那群本来还心怀畏惧的鬼们纷纷向光明之中伸出了手。   叶风城的身影飘荡在半空,就如风中折叶,衣袖向上翻飞,而整个人确是在向下坠落。   于光之中,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鹤。   “那头畜生留给你们,而人……谁都不许动,我要亲自动手。”   听到这句话,那快要触碰到白衣人的手又害怕地缩了回去。   “叶惟远,这下你该感谢我了。”   叶泷水按着胸口,喃喃自语。   过去他向叶惟远许诺,一定会让他亲手了结叶风城。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即使身体里的魂魄变了人,可只要是由叶惟远的手,他就不算背信弃义。   只可惜叶惟远魂魄被毁,永远都不会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了。   “你……”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瞪大了眼睛。   “你……”   下面的群鬼还在忙着躲避光明,顺便涌向主人赐给它们的猎物,根本就注意不到半空中发生了什么。   起初落下来的血只有一两滴,后来渐渐多了,那群对血腥无比敏感的恶鬼们就停下脚步,抬头循着血雨的源头看去。   叶泷水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像是不敢相信它刚刚做了什么。   他的右手,不听使唤地举了起来,将泷水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流出来的血迅速地将他身上衣裳浸透,却因为是黑衣,只能隐约看到大片潮湿的痕迹。   那位置,正好是千年前,叶琅瑄刺过的那一块。   他连着灵魂都被再度刺穿,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   刀上的煞气很快就沿着心肺向上,像烈火般灼烧着他的意识,让他眼前一片黑暗,慢慢地跪下身子,努力想要将刀刃拔出去。   “叶……叶惟远……”   他从不死鸟的背上跌落,像断了线的风筝。   那群鬼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自己的主人这样受了伤跌落,不安地往后退去。   而叶泷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他的灵魂去了另一个地方。   ·   “叶泷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在那片黑暗里,引接着他的是叶惟远的声音。   他循着这声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想要将一切都搞清楚。   只是这走廊像是永远都没个尽头,循环往复,让人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走了那么远还是就在原地踏步。   “我在一切的尽头等你。”   ·   叶泷水于晦暗中行走许久,骤然见到前方那团刺目的白光,不得不抬手去遮挡。   待到强光褪去,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春和景明的庭院里:幽深的回廊,朱红的廊柱,碧色的湖水,幽暗的花香萦绕于鼻息间,寂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心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听这话,叶泷水心头火起,循声转头:“叶惟远,休要装神弄鬼,出来!”   仿佛是凭空出现的缁衣人就靠在叶泷水身后的廊柱上,垂着头,露出那纤细得好似稍微用力就会断掉的颈子,不是叶惟远有是谁?   “别找了,我在这里。”   叶惟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石楠树上一撮嫩红的新叶,掐出的汁水将他苍白的指尖也染上颜色。   看上去的确不像是魂魄受了损的样子。   “你怎么能……”   叶泷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记得自己当时的确是将他的魂魄给毁掉了的。   叶惟远唇边浮起个自嘲的笑,“你大概是把我小叔叔的魂魄当成我的给碾碎了。”   生怕叶泷水不信,他又补充道,“莫要怀疑。拜你所赐,他的魂魄碎得根本就入不了轮回,就算要收集起来拼凑好,最少也要千百年的功夫。”   他原本是两魂一体,而代替他承受了叶泷水酷刑的正是叶高岑。   “既然都来了,那就走吧,去前面看看。”   不再专注于那饱受摧残的石楠叶,叶惟远比了个请的手势。   念着叶惟远也奈何不了他,叶泷水没有当即与他翻脸,拂袖走在了前面。   在他的身后,叶惟远发出一声幽冷叹息,旋即跟了上去。   “把本座带到这鬼地方,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是说我什么都没打算做,你信吗?”   叶泷水冷哼一声,自然是不信的。   他们的影子被天边的斜阳拉得老长,在幽邃的冗长走廊里周而复始。   “我早就猜到你不会信。”叶惟远轻声呢喃,好像在自言自语,“罢了,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便不再无话找话说,只是和叶泷水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夹岸的豆梨开了。粉白的花瓣织锦般铺满了水面,于微风中泛起浅浅波澜。   “到了。”   见到这幅光景,饶是叶泷水这样冷心冷性的魔头,也愣怔了片刻。   不论多么不愿意承认,在这庭院里和叶琅瑄一同度过童年是他生命里最绮丽,最温情的岁月。   春日将尽,林荫茂密,满庭飞花,旖旎得都有些醉人了。   “叶泷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太过于傲慢了。”   叶泷水猛然回头,却怎么都找不见叶惟远的身影。   他们来时的路消失在一片大雾里,或者说,只剩下这一方庭院是完好的。   这里就如空中之城,海上孤岛,与世间其余所有相隔绝。   “叶惟远,我既然能将你那叔叔的魂魄碾碎,也能要你消失于这世间,出言挑衅前你最好想清楚了。”   发现在这只有灵体的幽闭空间里使不出自己的拿手术法,叶泷水不由感到一丝焦躁。   只是他绝不会把这份不安表现的脸上,告诉叶惟远自己的弱点究竟在何处。   “若是没人说过,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循着声音找去,叶泷水这次终于看清了叶惟远的藏身之处。   不堪花朵重量的藤蔓垂下来,将叶惟远的身形遮住大半,只露出小半张面孔和衣角。   他看也不看一旁的叶泷水,细细端详起开得过于盛烈,已近乎萎谢的花朵。   “像你这样的人,太过于傲慢,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强大,你总有一天会败在这上面。”   “要是打从一开始,你对我有些警惕,不肯跟我来,我可能真的奈何不了你。但你既然跟我来了这个地方,剩下的就由不得你了。”   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站立的这一小方土地。   “你……”   叶泷水话还未出口就是一阵可怖的天摇地动。   从外缘开始,这方无根之土渐渐崩塌,显出底下的深渊来。   他只惊慌了最初的一瞬就冷静下来——雕虫小技,又怎么困得住他?   “你不会以为这种小手段就能困住本座吧?”   与叶惟远这种手段稚嫩的年轻人相比,无论是力量还是处世经验,都是他胜出一筹。只要让他逃出去,叶惟远就必须得为这样耍他而付出代价。   可叶惟远只是冷眼旁观,根本就不把叶泷水的威胁放在眼里。   “你还是先看看你的脚底下。”   被叶惟远提醒,叶泷水才注意到自己脚下的土地裂开一道可怕的缝隙,就像一张犬牙参差的巨口,要将他们都吞进去。   “这有何……”   对此叶泷水嗤之以鼻,一记手刀就欲破开虚空逃走。   可他甫一出手就意识到事态不对:周遭仿佛被看不见的墙壁围起来,怎样都无法撼动分毫。他用力锤了两下空气,每一次都被返回来的力气震得手心发麻,气墙上却没有半分裂痕。   “你到底干了什么?”   终于意识到这里将要发生什么,叶泷水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惧。   但面对这样可怕的一切,叶惟远竟然在笑。   “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不由我掌控了,我,还有你,都逃不出去了。”   “这里不是你的内心吗,为什么不由你掌控!?这么做……你是疯了吗?”   这叶惟远居然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打算,叶泷水感到寒意沿着脊髓向上蔓延。   “我疯没疯我不知道。但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叶惟远的半张面孔都隐匿在花间,要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要打倒像叶泷水这样的人,对他来说的确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如鸿沟天堑。   他只有一样东西强过了叶泷水:叶泷水惜命,而他可以不要命。   打从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你困住了本座又有何难,只要你过来,本座就能要你好看。”   “我的确杀不了你,可是要你命的,何止是我一个人?”   脚下的土地碎得差不多了,叶惟远伸手指了指,让他好生看看地下那地方的全貌。   “你好好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再来跟我说话。”   即使只是冰山一角,可这也足以看清底下的可怖光景:无数恶鬼在烧红的铁水里翻滚嘶吼,却只能一遍遍地连同骨头都被煮化;饿鬼捧着滚烫的食物往嘴边送,还没触碰到嘴唇就化作了一团火;鬼差举起生满铁蒺藜的长鞭,重重地抽在鬼赤裸的背脊上……   传言里生前犯了五逆十重罪的人死后会坠入阿鼻地狱,永世受苦,不得脱身。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就不怕吗?!”   饶是叶泷水,面对这恐怖的阿鼻大城也终于明白过来,叶惟远是真的要他死。   为此他居然将他们引到了地狱的入口前。   “我想要救一个人,所以你必须死在这里。”   叶惟远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好像在谈论什么与己无关的小事。   “你不是说你恨叶风城吗?”   意识到他究竟要救谁,叶泷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质问他,“你不是恨他吗!”   歇斯底里得都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说服他:你恨着叶风城。   “我的确是恨他的,”叶惟远低下头,苍白消瘦的下颌线条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我也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人都盼望他能好起来。”   “叶泷水,是时候了。”   意识到事情不妙,叶泷水想要躲闪,却一脚踏空,跌了下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手攀住了陆地的边缘,使得自己不至于落入地狱。   “不,叶惟远,你拉我上来……你拉我上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荣华富贵还有无上权力,叶泷水一样样地许诺给他,可叶惟远只是摇了摇头。   “不够。”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立誓,立最牢不可破的血誓。只要你拉我上去,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你,加上我,还有什么我们得不到的?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你想要叶风城活着,就让他活着……我能救他,我真的可以……我不要下地狱,拉我上去,求你了叶惟远!”   “叶惟远!”   因为绝望,他喊到后来都破了音,尖锐刺耳如老鸦夜啼。   叶惟远笑了,不是因为恐惧惊慌喘不过气来的那种笑,而是听到什么好笑东西的、戏谑的、生动的笑。过去他笑得很少,或者说,那时的他就算有笑也是稍纵即逝的,像是一个不怎么习惯笑的人在生硬地模仿身边其他人的表情,里头看不出多少欢乐,只有僵硬和无所适从。   这笑容如冬日的新雪,要人看了就难以忘怀。   在这之中,见到了叶风城的影子。   他们的确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而也正是这份血缘,将他心头的那点热血变作了罪孽。   小时候,他听人说过,乱伦之人死后应下剥皮地狱:那些罔顾伦常的罪人会被鬼差从头顶上开个口儿,灌水银进去,然后就能脱下一张滑溜溜的人皮。   最初意识到他对叶风城的满腔绮思,他几乎整夜都梦到那副场景,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现在,他已经不怎么怕了。   他蹲下身来,直视叶泷水那双浑浊的眼睛。   “叶泷水,你还记得我们幼年在叶家受过的教导吗?我们修的是什么道?”   乍一听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有求于叶惟远的叶泷水拼命地在脑海里思索答案。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叶琅瑄的脸一闪而过。   “是……”   “是天地正道。”   “说这个有什么用?快些拉本座上去!”   天地正道是什么东西?叶泷水手指边落下一些浮土,吓得他更加用力地扣住石边。   可叶惟远全然不顾他的不耐烦,只是慢条斯理地讲了下去。   当年叶高岑教导他时,他尚且对一切懵懵懂懂,只是像鹦鹉学舌那样重复着其他人的话。   只有经历了这么多,他才终于领悟这些东西背后的真谛。   叶家子弟修的是天地正道。   何为天地正道?   对世间万物时刻保持敬畏与悲悯,这样才不会在晦暗的道路中迷失自我。   “是怜悯……若是你怜悯众生,你就该救我!”   “而像你这样的人,不配世间哪怕一丁点怜悯。我若是救了你,才是对天下苍生的最大亵渎。”   “你……?!”   “低头看看。”   闻言,叶泷水低头一看,立马吓得魂飞魄散,打死都不敢再低头看一眼。   底下的恶鬼见有人要加入它们,纷纷伸出了手。   在这之中,叶泷水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她们生前都是极美丽的女子,两行血泪流下来,将这美丽化作了十成十的阴森;而更远一些的地方,他见到了辰已,不再是那半人半蛇诡异模样的辰已被绑在烧得赤红的铜柱上,奄奄一息,只是盛满了憎恨的双眼无论如何都不肯闭上,直勾勾地盯着半空中的旧日主人,恨不得饮他血食他肉。   “主人,妾身美吗?”   “主人,快些来陪妾身呀。”   ……   “叶泷水,善恶到头了。”   ……   “你真是个懦夫。”   叶惟远将一切尽收眼底,“连这些被你害过的人都不敢面对。”   “你又好到哪里去?!不要说得你无辜一样!”   “是,我与你同样。”   先是叶高岑一家,再是逃亡途中数不清的正道人士,其中还包含他过去的友人。   为了这一刻,他不惜堕入魔道,双手染满了鲜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脱罪的。   为了偿还他犯下的杀孽,他死后要去炼狱的深处受苦,永不超生。   但在此之前,他有必须做到的事情。   叶惟远一根根将叶泷水攀着地面的手指掰开,每掰开一根,叶泷水的眼神就怨毒一分。   “你……你再好好考虑我许给你的那些东西,不,不要啊,不要啊!”   “下地狱去吧,叶泷水,将憎恨终结在这里……”   过会我也会来陪你。   我们都是满手杀孽的恶鬼,不配再留在外面的人世。   “叶泷水,你该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而你和我,都是最不得超生的那种。”   我们都该下地狱。   当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叶惟远掰开,叶泷水直直地坠入了地狱。   凄厉的呼喊一直回响在叶惟远的耳边,他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开得几乎荼蘼的紫藤花。   “轮到我了。”   这里随时都会彻底崩塌,他闭上眼睛,等待着终焉的降临。   没有躲避也没有退让,就这样任凭深渊将他也吞噬。   这就是他的命运。   在命运的尽头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呢?   ·   ——大概什么也不会有。   ·   “……好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有关魔域的真相还有叶家人身上的咒。”   “说这么多,你想要我怎么做?”   “潜伏进魔域,刺杀叶泷水。”   “杀了叶泷水,他就会好起来吗?”   “照理来说是的,只要叶泷水死了就算解咒。好吧,我并不确定,只是这是我们最后的法子了……你也看到了,他等不了多久,所以越快动身越好。”   ……   “你若是要做那把刀,你就得割舍多余的感情,变得冷酷、麻木、不再眷恋他人的温情,只有这样你才能锐利、无所不摧。”   “我不在意,因为我正是为此而生的。”   “然而一把刀太过锋利了也不好,因为那样容易折断。”   “那就折断,杀人的凶器而已,反正也没什么人会在意。”   ……   “叶惟远,你会恨我吗?”   “恨你什么?”   “在你和叶风城之间,我最终选择了将罪名加诸于你,却让他活下去。”   “不,我不恨你。”   ·   我不恨你,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我与你同样,或者说我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他能好好的。   ·   万籁俱寂。   不敢靠近的活尸和傀儡们站成一个圈,将那从半空坠落的人围在圆圈的中心。   叶惟远动也不动地躺在一小片血泊里,除了胸口那道可怖的伤口仍在往外面渗着血,看起来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过了很久,久到那群活死人们都以为他再不会醒来,打算扑上来将他的血肉分食殆尽时,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涣散成一片深不见底黝黑,茫然地倒映着这片死城里的破壁残垣,回忆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为什么他还活着?   明明那个时候他和叶泷水一起掉进了无间地狱,他甚至都能回忆起地狱里要人窒息的温度,和鬼手触碰到他时那可怕的战栗。   为什么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他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可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刚爬起来一点就直接跪倒在血泊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有个他无论如何都要见的人在等他。   就着跪倒的姿势,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插着一把漆黑的短刀,刀刃挟着千年的冰寒,将他的血脉冻结成冰。他咳了两下,用自己还在抖个不停的手握住刀刃,将它一点点拔了出来,丢到了一旁。   这用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最后一点力气,让他差点就再度倒了下去。   “在这里!”   “他在这里。”   好像有什么人朝着他这里来了。   一男一女,很熟悉的声音,就像过去他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   觉得好奇,他偏过头去看,却怎么都看不分明,只能见到大片大片的红,就像地狱深处烧过来的业火,要将他烧得连灰都不剩。想到这里,他捂着胸前的那道伤,又吐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意识慢慢被吞没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潮水里。   那闯入者似乎和活尸们缠斗在了一起,起初他还能分辨那人的兵刃究竟是砍在木头上,还是柔软的腐肉上,后来就他开始耳鸣,除了尖而长的蜂鸣什么都听不见。   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想问,你都要等不下去了,为什么他还不来,为什么他总是来得太晚。   太累了,疲倦像浪潮,一波波地涌来上,将他带入永恒的长眠。   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也好。   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疼痛,就像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或许是上天也不希望看到他这样的罪人那样幸福的死去,决定要他回到这个人世间,继续受完最后一点苦再收回他的魂魄。   他这样的一生应该已经走到了头。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来世的。   没有来世,就不用过孟婆的桥,饮那要人忘却前尘的汤。   他不想忘记。   即使只有一丁点的温暖。   “记得什么?”   “叶惟远,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是……叶风城。   叶惟远努力在脑海里思索,好像他当时躲在叶泷水心里时,的确见到了叶风城的影子。   他的瞳孔涣散,就算用尽了浑身上下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也要睁开眼看看。   看看是不是他等的那个人,终于找到了他。   “哥哥……”   眼前的人像一直在晃动,涣散了的瞳仁怎么都对不准。   “是我。”   叶风城跪在他面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想要触碰又害怕,想要拥抱却惧怕这样会更加伤害到伤痕累累的他。   再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至少这一刻是这样。   “你终于来了……”   如果是幻影,那就让他沉溺在这个醒不来的梦里。   ——你大概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满足,只是在心脏快要停止跳动的这一刻终于明白过来,你只想和他待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胜过你这一生里的绝大多数光阴。   叶风城帮他按着胸前的伤口,将自己的灵力像是不要命那般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他浑身上下都在痛,但是那只手像是有救命的魔力,让他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终于有了一点力气,他反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叶风城,你听我说,”他咳出一点血,“我什么都没有了。”   温暖的血还在源源不断从叶风城的指缝见渗出来,就如他正在流逝的生命。   “但这里全都是你。”   我想把我的全部都送给你,其中包括我的孤独,我的乖戾,还有我这颗绝望的心。   “你可以活下去了,叶风城。”   很多事情过去他想都不敢想,但仗着已经是最后一次,他终于自私了一回。   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最后一次看着他,最后一次……吐露心迹。   肺里火辣辣的痛,说一句话都要艰难地喘上许久。他停顿了很久,有些困惑地问那个不作声的人,“我这样,吓到你了吗……”   “你不要说话了。”   叶风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我带你出去,我们的人就在外边……”   其实他在骗他,外面什么也没有。   他一个人穿越了茫茫雪原来到这里,除了这样抱着他,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你在哭吗?”   叶惟远的唇角稍微向上扬了一点,“有什么好哭的?”   “你受伤了吗?”   和那群邪物们厮杀时,叶风城受了不轻的伤,但和叶惟远胸前的那道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叶惟远皱了下鼻子,“都是血的味道。”却又分不清是谁的。   “哥哥,你真的……讨厌我吗?”   死亡的迫近打碎了他用那么多年堆砌出来的假面,露出那个真实的,对一切都小心翼翼的少年。   “我喜欢你。不是对血缘兄弟的那种,我想和你在一起,想要……”   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明明又那样多关于未来的事。   “你去喜欢其他人吧。”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叶惟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你会……”   “不会了。”   叶风城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不会再有第二个叶惟远了。   “你会下地狱的。”   叶惟远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   “嗯,我会。”   “但你不能去地狱,我一个人就够了。”   地狱里太苦了,他一个人去就够了。   剥皮这种刑罚听起来就疼痛非常,他舍不得。   原来这就是爱着而痛苦,绝望又满足。   “你闭嘴,我说了要和你在一起。”   察觉到这时叶惟远已经精神恍惚,叶风城只能更加用力地替他按住那道伤口。   血已经慢慢地不流了,剩下的他却无能为力。   他永远都没办法保护他爱的人。   “你会活着,你一定会活着……”他张嘴,想要说出更多的承诺,但是哽咽得怎么都说不出口,“求你了,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求你了,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叶惟远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也不想留你一个人,但是他一张嘴,就涌出了更多的血。为什么总是要在这种时候才来,为什么到这一刻才明白。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知道,他们失去的时间背后有着什么。   也许曾经那些短暂的喜悦和长久的寂寞被称之为爱。   但此刻的心碎和绝望,痛苦和悲伤,也都是爱,更加汹涌、更加无力的爱。   失血过度,叶惟远已经彻底看不清东西了。   窒息和剧痛让他只能感受到一点隐约的天光和大片模糊的影子。   他想摸摸这个叶风城,如果看不见了,摸一下也好,他就是这样贪心又得寸进尺。   想将这个轮廓刻在脑海里。   “我……”   明明是这样悲伤的事情,为什么我却一点都不想松开手?   为什么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你却来了,这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吗?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指尖下的温度。   ——他可真暖和啊。   温暖的,发烫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沾湿了他的手心。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叶风城抓住他冰冷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们浑身上下都是血,分不清谁伤得更重一些。   “求你了……”   即使活着那样痛苦,即使你都要放弃了。   “求求你了。”   ·   贰拾。   ·   叶风城先行一步,尹静等人只得暂时跟随江迟素一行人继续前行。   云巍奕的那一席话仍如毒蛇一般盘踞在他的心中,让他心头就如被针尖刺过,细细密密地痛。   他从来不知道他家主人有这样炽烈的心愿,只一昧地想要他能活下去,却从没想过要怎么活。   一路上除了几位牵头人分派指令下来以外没人说话,长久的静默就如对于未知魔域的恐惧笼罩在他们的心头,让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生怕雪地里突然冒出来什么妖邪之物,重蹈了那夜虞江二人的覆辙。   和前几天的阴云密布不同,今日的天难得的好,几朵悠悠的白云如新絮,轻悠悠地飘来。   天高路远,云淡风轻,而大山深处一成不变的冰雪反射着刺目的雪光,要人看了害眼盲。   “什么声音?”   他们下山时选了一条相对宽阔的大路,但就算这样,一行人还是排成了一道长龙。   就在他们下到半山腰那会,有一人停下脚步,疑惑地同身边人讲,“你听听这什么声音。”   身后传来诡异的隆隆声,被他问到的人打小生活在山中,一听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面色变得极为可怕,压低了嗓音,“是高处的山上雪崩了,这可不是小事,得快些和大家说。”   雪崩了这一消息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在人群里很快扩散了出去。   江迟素和身边另一长眉老者稍一商量便做出决断。   躲是来不及了,更何况他们人数众多,一时之间找不到能够容纳全部人的岩洞,而搭建仙阁则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现下他们只能仰仗胯下坐骑或是法器能展现神通。   没过多久白茫茫的大雪便从高处倾落,势如千军万马,将他们前一刻所处的那地彻底淹没埋葬。而这还算不够,他们一行人疾驰在半山,身后是宛如化作凶兽的大雪崩在穷追不舍,若是谁跑得稍微慢了一些就要被埋葬在这亘古不融的冰雪下头。   尹静稍一回头就见到一名御剑的年轻人因为心慌意乱从半空中坠落,被雪潮吞没。   “别管他,想活命就不要回头!”   江迟素虽是女子,初次露面也显得娇生惯养,但此刻看来,她比许多露了怯的男子都强势。   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出现到消失,竟然就只在片刻间,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未有留下,尹静看得心惊肉跳,只能更加用力地夹紧了爱马的下腹,催促它奔跑得再快一些。   到这时,面对毁灭性的灾难,他们也只管活命,顾不得会惊动什么山间的妖魔鬼怪了。   好不容易到了安全地带,为首的几人率先驻足,环视周遭一代环境。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下了山,进入到山下那片密不透光的林子里头。   这林子诡异得很,处处漂浮着淡淡的邪气,而低矮些树木的枝叶紧密缠绕在一块,就如同在他们头顶编织了一张黑漆漆的巨网,将他们同外边的世界隔绝。   几个耐不住性子索性直接动用术法砍掉了头顶那些碍眼的枝叶,使得明亮的天光便能射入这久不见光的暗影聚集地。只有少数几个眼尖的人留意到,他们越是砍,这森林深处就越是幽暗,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更为恶意的阴谋。   尹静拾起一截残枝,发现切口处流出淡红色的液体,就像是树的血一般。   “小心些,这地方不简单。”   “我知道,据传这森林会使人失去心智发疯,进而自相残杀。”   江迟素说着,手中一方精巧罗盘的指针疯转,竟然看不出东南西北。   说是这样说,但这林间怪相频生,他们居然安然无恙地穿过了它。   到了稍微开阔些的地方,一行人打算稍作歇息,再探讨一番接下来有何计划。   正好接近正午,白森森的太阳悬挂在头顶,教要人背后不由得出了层密密的热汗。   “那是什么东西?”   一人指着前方的一抹红影喊出声。   不止是他,许多人都看到了:应该是树上吊着个人,身子正随着风轻轻晃悠。   “你,还有你,过去看看。”   江迟素点出两名好手前去探路。   被点到的两人做好了万全准备才小心地一步步上前,走近些就发现树上吊着的并非活人,而是个做工精巧的红衣偶人。见有人中招,偶人突然睁开眼睛,咯咯乱笑地活了过来。偶人的双目暴凸,眼珠在眼眶里提溜乱转,而木头下巴落下来,里头的机簧转动,发出一阵缺少润滑的咯吱声。   “你们上当了,这里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处。”   它怪笑着,里头充满了怨毒和嘲讽,“成为吾等仪式的祭品吧。”   “江小姐,快撤!”   那两人意识到事态不对,迅速回撤,想要带着一行人撤离这片古怪的森林,却发现他们脚下的土地泛起微微红光。这猩红的血光迅速蔓延开,连成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古怪的图腾,正好他们所有的人都陷落其中。   他们一行四十多人,竟然全被困在了这古怪的结界中,无一幸免。   江迟素面色凝重,想要尝试挣脱,可身下坐骑的蹄子像是陷入了沼泽,怎么都迈不开。   其余人见她这般,想要舍弃坐骑徒步走出结界范围,可是他们甫一接触到土地,就被一股可怕的吸力牢牢吸住,仿佛身子有千斤重一般,如何都抬不起来。   “日食……开始了。”   最糟的还不是这个,尹静抬起头就见到一线晦暗吞噬了太阳的一角。   那一丝还不怎么看得分明的黑暗,就如同他们此刻的命运。   “怎会如此,不是还有……”   不是还有十天吗?   随着日食的揭幕,图腾的微弱血光突然大盛。   简直就像是身体里生气还有灵力都被强行从体内抽走一般。   “就到此为止了吗?”   江迟素素净面皮上生出沟壑一般难看的深深皱纹。   青丝成雪,纤纤十指变得粗粝如老树根。   红颜枯骨,就在顷刻之间,而她身边的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都在迅速地衰老。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满是愤恨和不甘,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又太过轻率。   是他们败了么?自己终究是比不上先祖的那位么?   怪不得人人都说,江家在她的手里算是真的没落了……千年前她的曾祖父能将叶泷水逼得败走魔域,而千年后,她对这所有的东西都无能为力。   无论是为叶家后人解咒还是对付魔域里的那个人,她都无能为力。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殒命于此时,那股可怕的吸力突然撤去,林间安静得恍若无事发生过。   察觉到身体能动后,尹静第一时间到她身边扶起了她。   “江小姐,您没事吧?”   “我……我没事。”   体内精气不再被掠夺,他们总算是在被吸干成为一具枯骨以前活了下来。   死里逃生的江迟素都顾不得男女有别靠在他的肩膀上大力吸气呼气,而记挂着叶风城的尹静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他们在此处遭遇的一切定然是魔域深处那人的手笔,现在这偶人口中的仪式骤然中止,一定是魔域深处有变。思及此处,他甚至顾不得自己刚刚险些就死了,将江迟素交给她其他人,自己挣扎了两次,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去找自己的爱驹。   “你……?”   “得罪了,江小姐,在下得去找我家主人了。”   就算只有渺茫地一线可能,若是他家主人带着叶惟远逃出生天,他就必须得去接应他们二人。   此刻的他老态龙钟,鸡皮鹤发,除了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和寻常老人没什么区别,好几次都差点因为手脚发软跌落马下。   好不容易上了马,他攥紧缰绳,二话不说就向着雪原的更深处去了。   那结界里的仪式被中止,可日食仍在进行,就在太阳完全被吞没的那一瞬间,地底一阵剧烈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这是……什么?”   震惊之下,尹静勒马驻足远眺。   借着太阳外圈的那一圈光晕,他方才看清是一条青蛟龙腾空而起。   那剪影在影绰的天光中,竟如九天真龙般威严,要世间一切邪祟不得近身。   这青蛟龙长长地喷吐出一团雾气,好似在呼风唤雨。   而它也的确做到了,吐息化作微雨,微弱的细雨落到半空,遇到低温,凝结成纷纷扬扬的冰晶落下来,就似一场梦境般,要人怎么都不敢相信。   “……青云。”   尹静一眼便认出来这青蛟龙就是青云。   想到这里,他的心便狂跳起来。   因为他分明看见了,青云的背上驮了两个人。   ·   夜色浸没的峡谷里,头顶一线赤红残日,正如天地初生。   那颗黯淡的猩红星辰融化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里头,直至再看不见。   雪地上留有一行左深右浅的蹄印,一旁还有些断断续续的血迹,一直蜿蜒进了一块巨大的黑岩石后头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匹青鬃马与交叠的人影。   背风面的巨大阴影里,叶风城坐在雪地里,膝头横躺着一个人。   他的掌间凝聚起一团温暖的白光,将所有的黑暗都照亮。只是那道光越明亮,他的脸色就苍白,到最后,浓重的死气笼罩了他的身体,随时都要将他吞没。可他像是根本就不在意似的,将这团象征他所剩无几生命的白光按在怀中那像是睡着了的人胸膛里。   随着这动作,闪耀的明光缓慢地没入叶惟远的胸膛。待到这光明完全消失不见,他那近乎停止的心跳重新变得强劲起来。叶风城温柔地凝视着他的面庞,全然不顾自己好几次都眼前发黑,近乎晕死过去。   一旁的青云舔舐着自己腿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喉间发出呜咽哀鸣。   好不容易血不再流,可伤口周围的血肉隐隐发黑,显然是中了尸毒。   落入魔域那时,它被地底那群嗜血的魔物们包围了。以它的修为,单是几只喽啰根本就伤不到它,但这些鬼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它又急着去叶家兄弟身边,一时不留心便被伤到右腿。   血激发了活尸的凶性,让它们更加不怕死地冲上来,它花了许多功夫才勉强脱身。   能带着他们二人逃出生天已是它的极限,现下它根本无法承载起两个人的重量。   “带他走吧,你知道要怎么找到正确的路。”   过了会,待到叶惟远的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叶风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带他去找云先生,是他的话……应该能救他。”   听懂了他的话,青云转过身来,那双温驯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悲哀的光芒,好似在问那你呢?   “如果你将他送到了尹静那里还有余力的话,就回来找我吧。”   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叶风城唇边甚至噙着一点笑意,“这样可以了吗?”   与来时的迷茫不同,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叶惟远,他必须救叶惟远,如果命运的尽头是让他在两人之间做出抉择,那么他的答案早已被决定。   在地底深处,叶惟远的呼吸近乎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过,和这个人一齐死在这里。什么天下苍生,什么魔星出世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没有时间了,青云,我们都是一样的。”   见青云不安地刨着雪,像是在抗议这个提议,他柔声说道。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的理由是同样的。   他低下头,叶惟远还是没有醒来。   不是他的错觉,叶惟远的身体比先前暖和了一点,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那道贯穿了他胸口的伤口无论看几次都觉得触目惊心。   他伤得太重了,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只能勉强延续他如风中残烛的生命。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叶风城站起来,将叶惟远安置到青云的背上。但因为他消耗得太过,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还差点连同叶惟远一起摔在雪地里。   最后还是青云过来,帮了他一把。   叶风城望着毫无知觉的叶惟远想了很久,想他要不要把那把白玉错金刀放到叶惟远身上。   “但这个我就不还给你了。”   就算你不原谅我也没什么了。   他的毒发了,现下毒素正在急速侵蚀着他的身体,让他每说一句话都是一种折磨。   就用这个代替那个人陪着他一同陷入永恒的长眠好了。   “对不起,我……”   当初会对叶惟远下那样追杀令,除了震怒,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私欲。   他这样自私的人,想要将这个人永远放置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就算叶惟远犯了那样不可饶恕的罪孽,他还是想要他。   可是在这命运的岔路口,他最终还是决定放手。   将那个人和自己一同拽入深渊不是他想要的。   “带他回去,叶家其余人我都吩咐过,他们会知道怎么做……”   或许是早已预料到今日,在临行前,他已交代过,就算他不在了也要救叶惟远。   想不到这鬼使神差的安排今日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青云长嘶一声,载着叶惟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做完了这一切,地平线的尽头再看不见那身影,他再也支撑不住地跌落在雪地里。   当叶惟远也不在他的身边,他失去了所有苦苦支撑的力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大半个太阳将这片荒芜的雪原照得明亮无比。   一望无际的冰雪,山谷两侧的峭壁,那永不消融的冰壁闪烁着迷幻的精光。   在这壮阔的景观之下,他显得如此渺小,而他们的命格就如巨大洪流中被冲刷的小小砂砾。   日食将要过去,光明回归这片天地。   也许长夜过去后,一切的噩梦都将醒来。   而他只希望叶惟远能好好的。   ·   温热的,还带着一点体温的液体缓缓地流入喉咙,缓解了他的干渴。   只是这东西的味道实在是糟糕:除了苦就是辛辣,甚至还有些涩口,跟他从小喝到大的那些药汁没什么两样。   ——太累了,不想醒过来。   “叶……”   可是在黑暗里,有什么人一直在呼唤他的名字。   哪怕他吝惜给予一丁点反应,那人也像不知挫折似的,一遍遍地重复着。   “主人,快醒醒。”   叶风城醒来后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救了,并没有死。   “太好了,云先生没有骗我,这个果然有效。”   听声音这人明明是尹静,他抬眼去看,目光刚一对上就愣住。   他记忆里的尹静正值壮年,而非这般风烛残年、垂垂老矣。   明明从他离去到他们重逢连一个朝夕都没有过去,为何他们会落得这步田地?   若是连尹静都这样了,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如果出事了,那谁来救叶惟远?   他选择让叶惟远回去是错了吗?   许多的东西他差点就喘不过气来。   “你……”   意识到他因何而忧虑的尹静朝他伸出一只手,将他从雪地里拉起来。   “我这副样子应该是暂时的。云先生还有其他人都没事,惟远少爷会得救的。”尹静解开搭在岩石上的缰绳,率先翻身上了马,“待会会与主人详细说明,现在先上马吧。”   “我向您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道云巍奕给尹静的药汁里加了什么东西,叶风城感觉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毒性被压了下去,不再灼烧着他的心脉,要他苦不堪言。   只是他中毒太久,哪怕没有他人说明,也知道单凭一剂汤药是不可能将毒性连根拔起。   “这只是一时之计而非长久,请主人继续忍耐一会。”   那天清晨,他同云巍奕大吵一架后,云巍奕给了他这个竹筒。   “这是云某能补偿的全部。剩下的,就看你家主人的造化了。”   若是咒术解了,那他或许还能尝试替他疗毒。   若是没解,那这竹筒里的药汁也就能拖延一会时间,供他说几句遗言。   他们循着青云尚未被大雪淹没的足迹前行。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半路遇见了青云,青云给我指了方向,让我赶快来救你。”   事实上,他见到青云时被吓了一大跳。   青云驮着满身是血的叶惟远,而叶风城不见踪影。他整个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刚低下头就看到青云那还在渗血的伤口。   “靠近点。”   他刚想问叶风城在何处,就听到这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出于谨慎,他仔细环顾了一番四周,发现这冰天雪地里只有他和青云,还有个昏迷的叶惟远。   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过来,青云愤怒地吐出两团热气,只恨不能冲过来踢他两下。   无奈之下,他只能凑过去一些,将手搭在了青云额间的长角上。   霎时里,许多的画面涌进他的脑海里,最后定格在雪地里的寂寥身影上。   “去救他。”   “他在……”   他正想问叶风城在哪,一条路就在脑海里凭空出现,好似本能一般。   “谢了。”   同青云道别后,他便义无反顾地向着雪原的深处去了。   而在那条路的尽头,他找到了陷入昏迷的叶风城。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尹静将他们先前的遭遇简述一番,叶风城稍微想一下就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是没有叶惟远阻止了叶泷水的仪式,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是叶惟远救的你们。”   想到先走一步的叶惟远,他不再说话了。   而尹静见他沉默,也不由自主地词穷。   “那……”   “没什么,是我的不好。”   假使过去他有让叶惟远知道,他对他而言有多么的重要,那么他会不会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   日暮时分,他们终于到了驻扎的营地。   今日正好轮到叶家人值夜,那二人打大老远外就认出了他们,连忙飞奔来迎接。   据他们说,在尹静离开后没多久,江迟素等人便决定在离树林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一晚,否则像这样一群老弱病残进了魔域也是死路一条。   叶家的帐篷搭在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显得形单影只。走近些尹静就见到青云被拴在一旁的木桩上,身上的伤口应该有被妥善处理过。   “城主!”   里边的人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究竟是何人来访。   见是尹静回来了,所有人都不由得欢呼出声,可是他们没高兴多久,看到被尹静扶着近乎于失去意识的叶风城,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赶忙让人进屋去喊云巍奕。   “可云先生正和叶惟远在一间屋子里,”其中一人没忍住泼他们凉水,“看样子一时半会出不来。”   累得几乎要晕厥的尹静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别喊了,救叶惟远要紧。”   进屋去的途中,都不用尹静多问,这几人便自发交代了叶惟远回来时的事情。   青云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将叶惟远留在附近的隐蔽之处,自己只身前往叫来了他们帮忙。虽然他们仍对叶惟远此人心怀疑虑,但有叶风城的命令在前,还是跟了青云过来。   “……险些被怀清道人撞见了。”   一行人帮着青云在叶惟远身上用了障眼法,将他偷偷带入营地的途中,正巧碰见怀清道人过来给他们送丹药。   怀清道人平素嫉恶如仇又多疑,见他们行踪鬼祟,坚持要他们解开术法,验明这不速之客的正身后才准许他们回去。   这等请求放平时就算了,可叶惟远的身份如此复杂,他们是断不可能让他暴露在怀清道人面前。于是两方人手对峙起来,宛如针尖麦芒,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只是这怀清可以等,叶惟远的伤却等不了。   “后来呢?”   “后来?感谢江小姐闻讯赶来为我们解了围,不然我也不知道能拦住多久。要是那时叶惟远身份暴露,他可就死定了……”   云巍奕还在里屋救治叶惟远,听人说已经丢出来好几件沾满血的衣衫,要人怀疑叶惟远的身体里究竟还剩下多少血可以流。   “等着吧。”   中途云巍奕听闻叶风城活着回来了,托人送了一枚丹药给尹静,要他喂叶风城吃进去,说是自己这边暂时抽不开身先用这个延缓毒性发作。   “勉强护着他的心脉,剩下的等我救了里边的这个再说。”   更漏里的水位一直变化,就如时间的流逝。   不断的有人劝叶惟远回房间休息,但都被尹静婉拒了。   就像过去的每个漫漫长夜里,只有在这最靠近叶惟远的地方,叶风城才能稍稍安下心来。   他们一直等到夜尽天明。中途,叶风城醒了好几次,只是神智显然已不太清醒,每次尹静都要和他仔细说,云巍奕正在救叶惟远,叶惟远会撑过这一劫难。   “真的吗?”   “真的。”   到第二天黄昏暮晓,云巍奕才从内室出来。   他的面色蜡黄,额头上全是冷汗,整个人被剧烈透支到了极致。顾不上自己满身都是发黑的血迹,他绕过尹静到了叶风城身边,替他诊脉,顺带说起里头那人的情况。   “这伤实在是麻烦,到底是什么兵刃伤得他,刀口周边带着极强的煞气……”   玉间香的毒性被强行拖延到此刻,叶风城的嘴唇都泛着怪异的紫黑色。   “应当是传说中的那把泷水刀。”   千年前,叶琅瑄正是用此刀重创了叶泷水。   后来这把刀随着叶泷水一同失踪。   “不像。”云巍奕摇头,显然是有所疑虑,“若真是泷水刀,那这叶惟远是断然活不下去的。”   “他……现下如何?”   哪怕心中早已有了个大致的轮廓,可没有得到个确切答案前,谁都无法放下心来。   “叶城主,云某向你保证,只要你那弟弟自己想活,云某是绝不可能让他死。”   “倒是叶城主你,你这毒是一刻都不能再拖延了,否则就算医好了,余生也只能做个废人。”   ·   贰拾壹。   ·   江迟素在门边游移不定,不知是否该要进去。   她的容貌已恢复到了往日的娇俏,一袭新绿的衣裙衬得她整个人明丽如新枝初发的藤萝,只是她眉头皱在一块,应当是遇到了要人为难的事情。   “江小姐,有事的话就请进来说。”   既然主人家都发话了,她索性不再纠结。   此刻,叶风城正聚精会神地与自己对弈,唯独不看她。   棋盘上,黑白棋子两条长龙绞杀在一起,彼此不分,局势扑朔迷离,也不知哪一方能将对面完全吞没。叶风城拈起一枚黑子并不落下,像是在认真思索要落在何处解开这谜题。   短短十多天里,他竟然瘦得这样厉害,轮廓硬如刀削,颧骨凸显出来,气质里少了些风流都多了几分阴鸷,唯独一双眼尾狭长的眼睛愈发黝黑幽深,跟旋涡似的,看久了要人心惊胆战。   “说吧。”   见这黑子落在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地方,她小小地惊呼出声。   “无事就不能来拜访叶城主你了吗?”   她试图活络一下氛围,“这黑子……是要落败的样子啊?”   那纠缠不休的长龙里只要有一方撤力,便会被另一方彻底扑杀。几个回合间,黑子就落后了白子十余目,情势直转而下。   叶风城无言,仍旧我行我素。   讨了个没趣后,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就在今日傍晚,怀清等人决定将文赣城彻底毁掉,然后设下禁制,将其深埋于地底永不见天日。”   “嗯。”   “明日就是回归中原的日子,你要与我们同行吗?”   “不必了。”   叶风城答得极其敷衍,她余下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保里头的那人,谁来劝说都没用。   这场浩浩荡荡的剿灭行动尚未真正开启就已落下帷幕,余下的都是些善后工作。   为此他们一行人一直在这雪原里多逗留了大半个月才算是处理干净。   没人知道那一天的地底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二的两个知情人里叶泷水死了,叶惟远到今日都昏迷不醒。留给他们的只有无数的谜团,和那像是怎么都杀不干净的红衣鬼。   失去了叶泷水做靠山的活傀儡和木偶人们起初还负隅顽抗,连接伤了好几个人,后来它们渐渐失去了那可怕的力量,变得和寻常魔物没什么区别,随他们如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个干净。   不是没有人试图捉了那活傀儡回来拷问,可这怪物的嘴硬得很,怎么都撬不开,最后只能与其余的一并杀了,免得留下来祸害世间。   为何那场日食提前了整整十天,为何叶泷水沉寂了千年突然决定卷土重来?为了知晓答案,这大半个月间他们将文赣城翻了个底朝天,却除了地宫深处一具空荡荡的棺材和一颗腐烂了大半的头颅外什么都没有找到。   一切罪恶的源头,叶泷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生怕再度放虎归山。   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把目光放到了叶风城用命从魔域深处带出来的那人身上。   有关如何安置叶惟远,他们的意见大体分成了两派:一派人顾念着叶惟远的救命之恩,愿意等到他清醒过来,听他讲述那日发生的事后再做定夺;而另一派人多有亲朋好友的死在叶惟远手中,坚持要直接入侵他的神识得知真相,哪怕会彻底损害他的神智也在所不惜。   反正在他们眼中,入了魔的叶惟远罪孽罄竹难书,就算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他……还没有醒吗?”   江迟素小心观察着叶风城面上神态,“抱歉我不是有意要……”   听到她道歉,叶风城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迁怒于她,“没醒。”   从那日被他带出地下,叶惟远一直都在昏迷,至今没有醒来的迹象。   “叶城主,我们都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你不要怨恨怀清,他其实本心并不坏……”   说到一半,江迟素也觉得这说客当不下去,怯生生地住了嘴。   怀清道人便是坚持要在叶惟远神识里寻找真相的那几人之一。被叶风城拒绝了以后,面子上挂不住的他怒斥叶风城包庇魔物,不肯为了天下苍生大义灭亲。   “江小姐,他是个怎样的人某心中自有定论。”   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江迟素心里更加恼恨怀清道人。   “莫要再替他传话了,有什么事教他亲自来与某说。”   面红耳赤的江迟素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起局势已天翻地覆:原来叶风城当时那一手是要弃开僵局,打别处另起炉灶。那乍看之下毫无头绪的黑子此刻结成了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原本占尽优势的白子团团围住,吞吃入腹。   她稳定了心神,说:“但是叶城主,你莫要怪我说话难听,哪怕他现下心是善的,可他入了魔就如在悬崖边上,哪天无法克制心底的欲望,坠入万丈深渊时,一切就都完了。”   “你也是来劝某大义灭亲的吗?”   叶风城扫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某些东西叫她遍体生寒,“尹静,来送江小姐回去。”   “不,我是来与你讨论些别的。”   前一刻还有些迟疑的江迟素突然变得勇敢起来,她直视叶风城的眼睛,努力在其中寻找她要的那个答案,“天下苍生都不过是借口,他是为了救你才这样做的吧?”   “……”   见到叶风城不说话,她便知道这是默认了。   “他在悬崖的边上,只有你能救他了,你总不会不顾血缘……”   “不会的。”懂了她想说什么后,叶风城平静地打断了她,“你不明白,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了。”   江迟素以为这是普通的兄弟情深,所以怀疑他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放弃叶惟远。   只有他自己明了,要他放手不如要他死去。   “但是……万一叶泷水的魂魄真的还留在他身上,你要怎么办?”   就在将要告辞之时,江迟素陡然发问,没等到他的回答便快步离开。   江迟素告辞以后,再无心继续那局棋的叶风城转身进了内室。   窗棂紧闭,幽静如死。炭盆里的碳火尚有一丝余温,他便没再多管。   唯一让他感到安心的只有睡着那人略微急促的呼吸。   “你梦到了什么?”   他坐在叶惟远的床边,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回去了,回陨日城。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回那个地方,但是总得等你养好伤。反正我已经不是那里的城主了,你要是不想继续留在那里,我就带你离开。”   “你总说你要下地狱,其实真正当下地狱的那个人是我。”   在叶惟远前几十年遭遇的全部苦难里,他一直扮演着冷眼旁观的角色。   若是他当时有朝他伸出援手,会不会改变这个结局?   “我后悔了,但是后悔好像也没什么用……”   只是他说了这么多,那个睡着的人仍旧无所知觉。   这也许是他那孤独的半生里,最长久宁静的安眠。   不用背负那些沉重的责任,不用被荒诞残忍的命运拉扯。   “以前你也是这样看着我的吗?”   过去的那些长夜里,叶惟远都像是这样吗?   怀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在门外静静地守候。   “那个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细细摩挲着叶惟远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   叶惟远瘦得很厉害,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就是青色的血脉。   “这次说什么也轮到我保护你了。”   他的眼睛里那几分难得的柔情就如满天星光,带着几分氤氲的湿气。   “他们谁都不知道,你是我的命,没你的话我也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   在叶风城的记忆里,陨日城内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雨,只除了那么一次。   从某一日的黄昏起,天边涌来乌泱泱的云,将太阳遮蔽,沉重得要人喘不过气来。   青色的闪电在云间穿梭,将昏暗的天空都撕裂。沉闷的雷鸣如有千军万马正在空中击鼓鸣金,直到大雨强硬地落下来,在天地间连成线,就像一座牢笼,要将里头的生灵溺死。   叶风城伫立在窗前,凝视着外面的世界,猜不透究竟在想什么。   扶乩用沙盘上结果已被他亲手抹去,但他心里如明镜般清楚:这反常的大雨不过是个征兆,真正的危机潜藏在这大雨的背后。   海底蛰伏了千年的魔蛟出世,化龙就在旦夕之间。   若是让其成功化为魔龙,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临海的陨日城。   就在此刻,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他原以为是前来汇报的尹静或是叶高岑,没料到会是叶惟远,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叶惟远大部分时间都在城中,差不多每月月初回来个两三天。按常理来说,现在还不到他回城的时间。他这样急匆匆地赶回来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我的人在海上见到了巨大的阴影,只是藏在云雾里看不分明。虽然我不能肯定,但这影子和所有的异常都不是偶然,对不对?”   他被这大雨淋了个透湿,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发梢指尖都在朝下滴水,整个人冷得象冰,只有心口保留了一点热气,和温暖如春的室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这样不太妥当,生怕会将寒气传给里边那个人,怎么都不肯再进一步。   “你猜得没有错,这影子应当是正在化龙的魔蛟。”叶风城垂下眼睛,“它与叶家祖上应当是有些渊源的,但瞧现在这架势只怕不是什么善缘。”   “也就是说,”叶惟远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它只有一方能活,对吗?”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叶惟远比刚来时长高了许多,从那仿佛一折就断的少年长成了挺拔清癯的青年。   “还有多少时间?”   他把玩着腰间的佩刀,装似漫不经心地问他。   “到后天寅时三刻。”   无论如何,叶风城的推算都不可能出错。   “那我得赶快了。”   得了想要的答案,叶惟远转身就走。   到后天半夜里,留给他们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总不该继续在这里逗留。   “等等。”   原本沉默不语的叶风城叫住他,要他身形一顿,无比迟疑地回过头,“还有事吗?”   “什么时候出发?”   “约莫今天傍晚。”   “你带上这个。”   叶风城从怀里取出一枚红绳系着的玉扣。   看起来这玉扣是由个初学者雕出来的,雕的是条咬尾的鼍龙,好多处线条都显得笨拙。但它应该很有些年头了,红绳磨损得起毛,而飘着的白絮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几线血丝,就如同佩戴得久了,人的心头血渗进去。   “护身符,也许会有些用吧,我也不知道,但带着总没有坏处。”   叶风城又请了一遍,叶惟远才无比犹豫地上前,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抱歉。”他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有意的。”   “什么?”   叶风城并不知道他所指何事,只是将这小玩意交到他手里。   接过玉扣,叶惟远并没有当即松开,反而握住了叶风城的那只手。   “城主,冒犯了。”像是感到不好意思,他别开眼睛尽量不看叶风城,“我也有东西给你。”   搞不清他想做什么的叶风城听到他那个称呼皱了下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你在发抖。”   叶风城察觉到叶惟远的手在抖,“你……害怕吗?”   哪怕叶风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有习剑,自己的剑也封存在了剑阁深处,可他仍然记得叶高岑的教诲:习武之人最忌讳的就是战前就先胆怯。   若是让叶惟远这样去了的话,只怕会……他当时就想将他留下来。   “可能有一点吧……城主,待会发生什么都不要说话,拜托了。”   叶惟远将他握得很紧,叶风城能感受到他掌心因为常年握刀而起的那层茧子。   雪光一闪,叶惟远的佩刀便出了鞘,在叶风城的掌心割了一道口子。   “好了。”   叶惟远的手指抹过那道血口,“这样就够了。”   痛只有一瞬间,随着叶惟远的手指抚过,伤口也渐渐愈合。   叶惟远的手心有些潮热,但手指是凉的。指腹划过伤处,痒痒的,但温度和触感就像是烙在了他的心里,要他无论多少年都无法忘怀。   从他的角度,能见到叶惟远睫毛细微的震颤和抿起的淡色嘴唇。   近得就像是在梦里见过的。   “你在做什么?”   他很难才没有让自己失了冷静。   “一点小事。”   既然叶惟远不想多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殷红的血珠沿着刀刃滑落,到了半途便渗进了深处,跟未存在过一般。   “如果我没有回来,那这个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叶惟远低头将刀收回刀鞘里,颈间隐约闪过了一抹红,“算了,没什么必要。”   “你会回来吗?”   “叶风城,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保护你的兵刃。如果是我在你的位置,我绝对不会为一把刀折断而伤心。”   更何况,你真的会难过吗?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换了相对委婉的语气,“万一,我说万一……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没回来……”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东西。”   可叶惟远不顾他的阻挠,硬是将那句话说完了,“如果我死了,替我转告小叔叔,就说叶惟远要他失望了。”   “我走了,”他的手指勾着那玉扣,“谢谢你的护身符。”   他走得又快又急,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从身后追赶过来似的。   当那扇门关上,室内又恢复到那死一样的寂静。   叶风城都只是站着,动也不动,就如难以名状的痛苦郁结在他的心里。   似乎是有人提着灯笼来来接叶惟远了,只是那微弱的火光也被吞没进了凄厉的冷雨里。   叶惟远像是有所察觉地抬头,向着那栋掩映在树木里的小楼高处望去。   但雨实在是太大了,隔断了他张望的视线,要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片漆黑背后的东西。   “快走吧。”   而前方,这条路的尽头伸手不见五指,就如他们未来。   ·   醒时外面天光已有些黯淡,隐约能见到月亮的轮廓。   这些日子里都未有真正意义安眠过的叶风城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将窗子推开看了一眼,日暮的将冰雪染成火焰的颜色,绵延出万里去,而沁骨的寒风吹进来,哪怕只有一瞬,都要他清醒了许多,不再浑浑噩噩地沉浸在那阴沉的霪雨里。   下午他靠着叶惟远的床边睡了过去,也许和怀清等人去了魔域善后有关,直到现在都无人前来打扰他们兄弟二人,倒也算清净。   近些时他总是频繁地想起和叶惟远有关的旧事,许多他都以为自己曾忘记。   他记得那场诡异的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那几天里,全城戒严,城门紧闭,而叶惟远他们一行人生死不明地在海中与那魔蛟搏斗。无论是哪一种术法都无法窥见海上发生的一切,他只能寄希望于那藏了他一线神魂的玉扣——只要这玉扣尚未碎裂,叶惟远也定然平安无事。   突变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那时雨势转小,包括叶高岑在内,大多数人都以为魔蛟已然战败。   就在他们打算出城迎接叶惟远等人凯旋时,腥臭的血雨如瓢泼一般当头淋下。漫天血雨里,当那几乎要撕裂神魂的剧痛传来的一刻他便知道是叶惟远遇到危险,玉扣为了护住他而碎掉。   后来他从叶惟远的讲述里得知,那时的魔蛟假作死去,骗他前去查看,他一时不慎着了道,险些丢了性命。叶惟远还说,当时他伤得太重差不多都要放弃了,却像是被谁的手牵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剖开蛟龙的肚腹,重见到天日。   回忆在此处断掉,床上叶惟远仍旧是那副无所知觉的模样。   叶风城关窗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或许冥冥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连在他和叶惟远中间,哪怕他们向着不同的方向去,只要顺着指引向前,就总会重逢。但无论如何,这脆弱的纽带已濒临崩裂,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该给他换药了。”   云巍奕拎着木箱进来摊开,各色瓷瓶玉盏摆了长长一列。   “劳烦先生了。”   他帮着云巍奕将叶惟远扶起来,小心地揭开里衣前襟和敷料,露出那勉强结疤的伤口来。   过去的大半个月间,珍稀药材像流水般用在了这刀口上,总算是见了一点效果。云巍奕用沾湿了的软布拭去伤口周围的汗水和残留的药膏,再重新敷上干净柔软的棉布。   “虽说兵刃带来的煞气被云某拔除了大半,但是考虑到是那把泷水刀,能愈合成这样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云巍奕在铜盆里洗净双手,“按常理来说,像他这样入了魔的家伙应当直接被刀上煞气烧成灰烬,可他居然活了下来,真是怪哉……”   他瞥见叶风城面色不虞,声音变渐渐小了下去,“罢了罢了叶城主,他还活着。”   那道还泛着红的刀伤无论看几次都觉得触目惊心,但除此以外,周围还有许多早已愈合的旧伤,层层叠叠地覆在一起,宛如叶惟远为了叶家出生入死前半生的小小缩影。   他想触碰,却害怕这样会弄痛他。   那些流过的血永远都无法被抹灭……   “叶城主,轮到你了。”   洗完手的云巍奕拿出另外的一套物什,示意叶风城像往常那般到他跟前来坐好,“云某上辈子铁定欠了你们兄弟一大笔债才会被这样使唤,跟骡子似的,片刻都不得空。”   叶风城长时间服食玉间香,毒性早已沉积在丹田肺腑深处,想要完全清理掉绝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为此云巍奕重新配制了三副药方,要叶风城必须按他定下的规矩服用,一次都断不得,只有这样再佐以其余手段,才能一点点将毒性逼出体内。   清理余毒是个冗长而枯燥的过程,却又偏生出不得一点差池。   云巍奕的额头上结了细细密密一层汗:他将气劲凝成细密的丝线,缓缓探入叶风城的经脉里,将有所松动的毒性一点点导出体内。   “叶城主,你的咒也解了,”紧张到极致的时候云巍奕需要与人说话,“将来有何打算?”   打从叶风城回来后,他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他丹田深处那股古怪的吸力消失了。   现在想来,这应当就是那个咒的化身,好将叶风城灵力精气渡给魔域深处的叶泷水。   “现在还未想好。”   叶风城双目紧闭。   虽说这么多日下来已差不多习惯,但这总归不是件好受的事情:毒性被一点点拔除,就如有一把小刀在刮着他的骨髓一般,绵密的疼痛沿着周身灵脉游走,最后汇聚在丹田深处。   “叶城主,云某给你讲个故事罢。”   黯淡的烛火下,云巍奕讲述起自己的往事,权当是这无眠长夜里的消遣。   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再庸俗不过的寻常中年人,眼神浑浊,举止浮夸,又因为肥胖,身上松弛地皮肉垮下来,哪怕曾有副好模样也都敌不过岁月的磋磨。   但在这个故事里,有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岁月。   在他尚未成名以前,他成过一次亲,新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妹。   “那时我年轻气盛,总想着不愿被束缚,想着还有大把时间,便常年要她在家中等我。”   “有一次我被人陷害,打赌输了,不得不去给那臭名昭著的血悦宫宫主治伤。那宫主生性多疑,也稍懂一些医理,见药渣里有剧毒的乌藤青,怀疑我要害她,便不动声色暗中差遣手下将我表妹捉来拷打。后来我治好了这宫主的伤,才在地牢里见到奄奄一息的表妹……”   纵然他是天下有名的神医,他那表妹也没有撑到他能救她。   “城主,你看他的模样,就和我当初将表妹从那可怕的地牢里带出来那会差不多。像你这样有主意的人,我若是和你说伦常,你必定也是听不进去的,倒不如劝你善待他。”   就算这次救了回来,叶惟远的身体已经再受不起下一次的重创了。   听着云巍奕的讲述,叶风城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憎,也有对那个人的心疼。   “不会再有了。”   今后,轮到他来做保护叶惟远的那个人了。   故事说完,已快到后半夜。   “主人,该出发了。”   尹静过来敲门,他们是时候启程回陨日城了。   毕竟雪原里许多物资都短缺,他们逗留这么长一段时间已快到极限。   “又下雪了……”   车辇都已备好,尹静帮着将叶惟远安置在里面的位置。   雪光将平原照得亮如白昼,鹅毛般的雪花飘散下来,天地间静阒无声。”   掀起帘子上车前,叶风城再看了一眼那片安静的辽阔星空。   冬日的银河如带子似的,哗啦啦地从这头流泻到那头,银色的光辉平等地笼罩着所有人。   也许一切都结束了,也许没有。   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回到那片阴森的魔域。   来时那迫切而悲恸的心情仿佛就在昨日,可同样,转眼间叶惟远回到了他的身边。   对他来说,就算有些东西已再回不到那个时候,只要叶惟远能好起来,就足够了。   ·   贰拾贰。   ·   春寒料峭的二月里,前几日因倒春寒连下了好久的冷雨,今天终于是晴了。   雨后的天明丽得如水洗过,又因微风吹过,寥寥数朵白云悠然地飘远了而更显得高远。   汲云楼外的木芙蓉开得比往年都要好,绛紫嫣红的挨在一块,酽烈得要滴下来一般。   但就是这样一个陨日城内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叶惟远睁开了眼睛。   周遭静悄悄的,好似没有人在,连风吹过窗边悬挂的占风铎都如能掀起惊涛骇浪。他就这样睁着眼睛,没有目的地望着某个方向,浑浑噩噩的,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就如飘荡的游魂,不合时宜地停留在这个人世间。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缓慢地向这边倾斜,漏进来的几缕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使得他不得不抬手去遮挡。途中不知牵扯他到了什么地方,钻心的痛楚蔓延开来,整个人瞬间僵硬,只能无助地喘着气,等待这最难捱也是最痛的这段时间过去。   忽然,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虽然没用多少力气,却制住了他接下来的一切动作。   源源不绝的暖流流淌进他的体内,缓解了那可怕的痛楚,让他能够分神去看清这神秘人的脸。   “小心些,不然伤口会裂开。”   那人的声音乍听之下清冷如泉水,可里头暗藏的那些东西却并不让人觉得冷漠。   经他提醒,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胸前绑着绷带,而那痛楚正是因为他扯到了伤处。   他想说话,可张了张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狼狈地张着嘴,无助地看那人,像是不知道怎样是好。   那人的眼神闪烁了片刻,像是在沉思究竟要怎么做。他先是扶着他的背,让他一点点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然后到不远处取了只杯子来。   干枯的嘴唇接触到湿润的凉意,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因为干渴痛得如生吞了火炭。   “慢一点,还不是时候。”   完全不顾他眼神里的抗议,那人又拿远了杯子。   周而复始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刚沾湿了他的双唇就拿开。   “你……太虚弱了,不这样会呛着。”   当杯子终于不再被拿开,细细的涓流落进喉咙,他像是怎么都喝不够一样吞咽着。   最干渴的那段过去,他渐渐开始分辨出一些味道:这水里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喝起来柔滑顺口,回味甘甜,有一些草木的香气。   喝够了水,他就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想不到要说什么,想不到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都陌生到了极点。   “你……?”   那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很快注意到他的神态有所不对。   “你记得你是谁吗?”   这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很久,终于在意识的深处找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   “什么?”   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女人总是这样叫他,应该就是他的名字了。   与那个名字一同而来的,是关于母亲的回忆吗?   无论如何,他都再想不起更多有关母亲的东西。   母亲。   “……”   他试探性地把这个名字说给那个人听,却因为声音太小,唯有唇形可以分辨。   那个人没有给他回答,只是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我吗?”   他盯着那人看了许久,像是认得,又像是不认得。   那人的眼睛里盛满了他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像是在害怕什么东西。   最后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算那个人看起来那么的悲伤,他的答案也还是那样。   因为他的确是记不得了,光是想一想某个地方就一阵揪痛,不如不要想起来。   “算了,你能醒过来我就该满足了……”   不知那人给他喝的水里掺了什么东西,那灼烧着他心肺的痛楚缓慢褪去,而睡意如淹上来的水,从浅浅的一摊到一汪,逐渐漫过了他的意识,将他沉浸在里头漂浮。   朦朦胧胧间,他见到那个人站起来,像是要离去的样子。   “你睡就是了,我不会走,我只是……太高兴了。”   “不要不信,我真的很高兴。”   他虽然记不得东西,可也知道那个人闭眼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高兴。   “我帮你把窗子关上,这样就不会刺眼了。”   将那人的衣袖攥在手心里,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下午有些热,他顾忌着胸前的伤口不敢随意翻身,于是怎么都睡不踏实。   就在他有些烦闷的时候,外边叮叮咚咚一通乱响,脚步声踢踢踏踏,是有人来了。   这动静使得他的睡意被一扫而空,瞬间清醒过来,。   “城主,你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闯入者人未到声已至,他立即屏住呼吸装起了睡。   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的就对外边的东西充满了恐惧。   闯入者坐到他的床头,先是掰开他的眼皮仔细查看,又把了下脉。   最后,他单手覆在他的天灵盖上,探入灵识,不知在搜寻些什么东西。   “他的魂魄不太稳当,像是离体过一段时间又重新回到了躯壳里……”   “会好起来吗?”   “通常来说,患了离魂症的人若是三魂七魄不全就会相当棘手。我刚刚大致看了一下,他的三魂七魄全在肉身里,也就是说只要安心静养,等魂魄重新适应身体,过些日子自然会慢慢记起来的。”   后面这不速之客又说了一长串话,大都是些玄妙的、听不懂的东西。   “醒来就意味着他正在好转。”   等到闯入者离去,他才舒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紧张了起来。   “听到就听到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他装睡的事情早已败露,他睁开眼睛,见到那人的笑,便什么话都忘了说。   笑容如新雪初晴,直直撞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不得不别开视线,不敢再多看。   “你想知道你是谁吗?”   他点头。   “你叫叶惟远,是叶家的小儿子,也是……”   先前的笑意不复存在,那人叹了口气,没继续往下说。明明是他挑起的头。   我怎么了?他想问,却又没有问下去。   因为他总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情。   沉默到远方响起暮钟时,他又睡着了。   这次他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是从一片漆黑的旷野,他站在宽阔的长河岸边,潮湿阴冷的风吹在面颊上,跟刀子没什么两样。   河里挤满了冤死的鬼,那群鬼见到他这么个活物,纷纷朝他伸出了手。   倏地大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那群鬼感到害怕,重新潜回水底,只探出双眼睛盯着他。   业火从裂缝的深处烧了上来,火舌舔上他的皮肤,瞬间就烧得焦黑开裂。   他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闪,好像他生来就该被烧成灰烬一般。   “叶惟远,来陪陪我。”   在深渊的尽头,有人这样喊他。   “你说你要来陪我的。”   如同被魇住了,他想要看清是谁在喊他。   “叶惟远……”   “叶惟远……”   有人在喊他,不是那饱含怨毒的腔调,而是充满了忧虑和在意。   他睁开眼睛,发现哪有什么填满了鬼魂的长河和烧不尽的业火。   “你梦到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是业火,地狱深处席卷而来,怎么都烧不尽的业火,要将他这样的罪人烧得连魂魄都不剩。   稍稍被放开一些,他盯着那个人的脸看。   他意识到自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哥哥。”   “你喊我……什么?”   那个人的表情难过得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清凌凌的,如一池浮冰碎了,原先只能如雾里看花一般的悲伤骤然变得真切起来。   “哥哥。”   他又喊了一声,因为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微弱的气声这样一声声贴着他的耳廓喊。   “不要喊了。”   直到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身上,他才骤然住了嘴。   ——你在哭吗?   但是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不会下地狱,我才会……”   “叶泷水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再不会活着……我问过了鬼差,你的寿数未尽,就算是要赎罪……也是我替你,你不该下地狱,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   温柔的月光隔着一层窗户纸投下满地清辉,影影绰绰的影子婆娑舞动。   “我在这里。”   又咸又苦的眼泪落在他的唇边。   这个人是在为了我哭泣,是在为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哭泣。   突然间,他就不再害怕。   “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   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这所有的东西都不像是假的。   ·   “他……好些没有?”   暮春将尽,再过些时便是初夏,也是海市开放的时节。   海市每五年开放一回,是陨日城内难得的大节日。往年叶风城抱病不便走动,出访海上鲛人一事通常由叶高岑代劳。叶高岑会乘一艘桃木福船乘风破浪,去鲛人的国度里作客,用兵刃和其余法器换回鲛绡等珍奇物什。   叶怀瑾坐上这位置还没有多久就碰上这等大事,特地来找叶风城讨些经验。   连他在内,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叶风城带着叶惟远回了陨日城的事。前些日子里,叶风城将自己和不省人事的叶惟远关在汲云楼里不见外客,使得他总担心若是叶惟远一直不醒,那他是否要将自己幽闭一辈子,直到大限来临。   既然叶风城肯见他了,那只代表一件事,就是叶惟远醒了。   “好些了,”叶风城不欲多言,“具体如何我也不知。”   他盯着眼前的棋盘,思绪仍是停留在那个被他留在汲云楼里的人身上。   离叶惟远醒来已过去了许久,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他的身边。   有云巍奕调配的药膏,叶惟远胸前那道伤已愈合得差不多,虽说还需要多加小心,可不再会轻易撕裂流血,再过上几个月便能彻底好起来。   唯独那离魂症还如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上。叶惟远因患离魂症不记得自己过往的事,他没有和云巍奕外的任何人说起过。他说不清究竟是为何,也许是出于保护欲,也许只是出于他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私欲。   最初醒来的那段时间里,叶惟远总是梦到些可怖的东西,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需他寸步不离地陪在身边才稍微好些。   收到他的呼唤,云巍奕连夜赶来看过后说离魂者因魂魄不稳,惊悸多魇通夕不寐都是常态,只能留了瓶合魂丹要叶风城一日两次的喂他服下。生怕叶风城因担忧而犯错,他再三叮嘱他,此药切记不可多服,否则伤身。   就算有了合魂丹,叶惟远还是时不时从梦中惊醒,有时一晚上能反复折腾个四五回。   “这是他在逐渐回魂的征兆。”   对于这么个说法,起初他还抱有疑虑,后来噩梦渐渐地少了,多是些怎么也叫不醒的长梦。   就这样,叶惟远陆陆续续想起来许多东西,却只有最初的几次愿意和他说起。   “等你什么时候想说再和我说吧。”   看出他的敷衍,叶怀瑾敲着棋盘,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对他的感情实在是复杂,襄君怀了鬼胎不得不死,而高岑,我虽然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可也得他亲自来和我说明……看你这副架势,只怕短时间内你都不会让任何人见他一面吧。”   又想起那时叶风城和他说的某些话,叶风城对叶惟远的那些心思……叶怀瑾心头别扭得很,承认了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拒绝却又因为过了期限显得咄咄逼人,只好自己岔开,“这城主的位置你还要不要了?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不太适合做城主,就比如这海市,许多你稍微动一下脑子就知道的东西我却要苦苦思索许久。”   叶怀瑾接过城主的位置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时叶风城的身体已坏到了极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无几日好活。若是他拒绝了他,那这偌大的陨日城连同叶家祖业只怕要落到旁人手中。   但既然叶风城回到这里,要他看来,那城主印就该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再劳烦你一阵,我放不下他。”   他与叶怀瑾谈了一下午,都到了薄暮时分。   远处的山边升起暮霭,被夕照印染成了昳丽的紫色,当中一抹金色的影子是太阳的倒影。   “我出来够久了,得回去了。”   他在远处看到汲云楼的影子,因背光而黑黢黢的一大片。   只是向着这方向走了这么小一段距离,紫色的晚霞就已变成了暗灰色。远方的暮钟响起,而一颗黯淡的星星正巧出现在钟声那边,闪烁在白色的暮霭里,随暮色的沉淀变得明亮起来。   上楼的途中,叶风城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快,就像有什么将要发生了一般。   屋内没有点灯,床上地板上都一片凌乱,他眼尖瞥到角落里有未收拾干净的瓷片。   他将其捡起来仔细端详,于心里安慰自己,瓷片上没有血迹,楼外禁制也无他人进入的痕迹,应该是叶惟远手抖将杯子摔碎了而非其他意外。   “叶惟远,你在哪?”   回音空空荡荡的,得不到回答的他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这些日子里,他与叶惟远同食同宿,何曾分开这么久一段时间?   叶惟远虽能下床走动,却不代表已恢复到往日身手,若是……他的心悬了起来,转身到其余地方找寻起来。   “你在看什么?”   最后他在偏室的窗边找到了叶惟远。   叶惟远披了件群青的外衫,站在窗户边,几乎隐没在了融融夜色里。   他转过来,表情冷漠得陌生,唯独眼睛里里头蓄满了些复杂的情绪,就如沉淀过后的池塘。   “回来得稍微晚了一些,风大,回去吧。”   见叶惟远仍旧站在原地不动,他感到疑惑,“你……”   “我……全部想起来了,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全部记起来了。”   听到他这样说,叶风城手中动作只是停了一瞬。   原来是这样。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笑,连叶惟远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错愕。   或许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但更多的反而是解脱与安心。   先前叶惟远患了离魂症的时分,无论对他显露出多少依恋,可他的心都如悬空在天上的楼阁,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过去虽然不甚美好,但他从未想过要将它们彻底掩埋。   他希望叶惟远是个完整的人,而非沉浸在过去和虚假里的幻影。   “是吗?你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   叶惟远的眼神飘向了远方。   青色的星与另一颗相遇在有些淡了的暮霭里,繁茂的枝叶被淹没在落日最后一点余晖里。   下午他一人待在屋内等叶风城回来,觉得无聊了,想要去书房里找几本书来打发时间,还未走出几步,脑海里突然涌现出无数的画面。   耳边一片嘈杂,就像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话,而眼前是洇散开的模糊血色,怎么都看不分明。剧烈冲击之下,他捂着头,慢慢蹲下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先前已有预兆的东西被看不见的纽带串联在了一起,如一场海啸,将他从干涸的岸边击落,卷入浪潮之中沉浮。梦中的残影变为了现实,所有的记忆回到了应在的地方,将空虚填平。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被往事淹没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黑暗的地底深处。   到处都是血和火,唯有泄漏进来的一线雪色天光亮得人睁不开眼。   再往上是外面的世界,是他们永生永世都不敢再遐想,响彻梵音的天国。   他跪立在那里,木然地等待身体里的血流尽,而那群蠢蠢欲动的魔物将他团团围住,忌惮于附身于他身上的那魔物和那把能斩一切邪祟的短刀。   在即将死去的时刻,他见到了他最想见,却也是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原来那不是幻觉,是你真的来了魔域,来……见我。”   被叶风城抱在怀里,那温暖的感觉半点都不似作伪,他到今日都能回忆起那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灼烧成灰烬的温度。为了这所有的一切,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手指攀着窗棂,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叶风城,哥哥……我搞不明白,过去的你从不肯正眼看我,否定我的存在,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又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我对你非常重要?”   记忆里的叶风城总是那样冷漠,连和他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与那个在他离魂时温柔得要人心碎的人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   “我总觉得这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而我根本就没有醒过来,还是在地狱里徘徊。你是真的吗?还是说我已经死了……”   在死亡的恐惧和巨大的恍惚中,他还是没忍住吐露了自己的心迹。   而叶风城的的确确是给了他回应。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又有哪里值得你喜欢?”   想起来叶风城回答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没有感到半分喜悦。   与他同样?究竟同样在何处?   那又为什么要让他总是感到痛苦?   “如果你只是想哄我,你根本不必……”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不必……”   “停住。”   有人从背后搂住他,他睁大了眼睛。   若是在他没有受伤的那些日子里,怎么可能有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他虚弱得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也可能是潜意识里,他一点都不想挣脱。   这是他连触碰都不敢的那个人,是他愿意为之而死的那个人。   “你听我说,听我和你说好不好?”   叶风城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这样的,我……”   天已全然黑了,远处亮起点点灯火,绵延在湖上山间。   窗外尽是些熟悉的景色。   他在此长大,就算不去看,闭上双眼也能想象出那副场景:楼外开的是木芙蓉,再远些,穿过一轮石门,走过阴仄的走廊便到了庭院。庭院里开满了明丽紫色的花朵,风大些的日子里,满庭纷纷扬扬的飞花如落雪。   “小时候,大夫说我从胎里带了病出来,注定活不了多长。早几年我还能强撑,后来身体一日日地坏了,就被勒令在此处静养。从我有记忆起,这里便是这副模样,再没多大改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耗尽了他心中原本有的那一点热忱。   “某日我有些累,在庭院里小憩被人惊醒,醒来见是个瘦弱的少年。父亲说,他是我的异母兄弟,要我好好对他。最初的那几年,我是真的不将他放在眼里,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开始留意起他。每天清晨,他都会和小叔叔在那庭院里过招,嗯,就像这样……只要我想,随时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指给叶惟远看,哪怕夜色渐浓,也可见庭院里的依稀轮廓。   唯独少了他记忆里的少年。   “这是我那单调日子里唯一有趣的东西。渐渐地,我不满足于仅仅是从远处看着,想要亲自去见他。尽管医女和小叔叔都与我说,不能再继续习剑了。可我就像着了魔,只要身体还过得去就要去那庭院里……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我那时是真的有几分嫉妒,但更多的是我不敢去深想的欲望。”   “我一日日地注视着他,看着他从那瘦弱的少年长成青年人,心底的欲望日益壮大,就跟住了头可怕的怪物似的。为了他,我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争执,我指责父亲为何要将他牵扯进来,牵扯进叶家悲哀的宿命里。面对我的愤怒,父亲说:‘你与他流着一样的血,该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这句话就如当头棒喝,要我明白我对他的欲望是天地不容的。如果他不是我的兄弟,或许我可以拥有他。我终于明白我对他的心思,也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他是我的兄弟,是我永远都不该肖想的人。”   “你是会在意这个的人吗?”   听到叶惟远这样说,叶风城像是笑了,“是啊,我可能真的没那么在意。但我是个将要死去的人……我不能毁了他的一生,他应该有更美好的一生,而不是被个半截入土的病鬼拖累的一生。但是你不要搞错了,我一点都不无私,我比我们的父亲还要自私,我既不肯坦诚对他,也不愿放他离开,就这样将他留在这里,起码到我死,我都不会放手。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非常自私的男人?”   他停顿了很久都等不到叶惟远的回应,“但是还等不到我死,我就差点就失去他了。我好不容易才将他带回来……”   他收紧了手臂,叶惟远意识到他是在颤抖。   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是真的在痛苦。   “我……”   “但你看着的那少年已经死了!”   像是再也听不下去,叶惟远冷淡地打断了他,“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的魔头,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杀了叶高岑,杀了他身怀六甲的妻子,还有数不清的……”   还有数不清的无辜人士,当中有他过去的朋友,有素不相识的人。   就算他亲手杀了叶泷水,拯救了天下苍生又如何?   进过那血池,感受过那几乎要将人魂魄都化掉的怨毒和恶意,他已经再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他还能勉强压抑住自己心里的魔物,但总有一天,他会无法压抑住对于鲜血和杀戮的渴望,变成第二个叶泷水。   “放过我的话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你要是还有半分理智就该……”   就该杀了我。   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死是那样难捱,他在害怕,害怕死在叶风城的手上。   “那又怎么样?”   叶风城抵在他的颈窝里,耐心地重复,“那又怎么样?”   “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像是害怕叶风城将要说出的话语,叶惟远只想捂住耳朵,远远躲开。   明明想要知道答案,想要知道他的回答,却在真相面前胆怯了起来。   明明那样害怕。   “那我能怎么办呢?只能陪着他了。不管那在庭院里练剑的少年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的来临。就算他不需要我了,就算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不能再松开他的手。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爱的人啊。”   叶惟远睁大了眼睛。   他从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个答案。   他以为会是拯救、宽恕这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却从没想过他是真的愿意到他的身边来,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   “只是看着他吗?”   他哽咽着问他。   看着他在痛苦里挣扎,看着他慢慢滑落深渊吗?   但只要这样,他都可以为之……   “不,我一定会做些什么的。我需要让他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所有的东西都不是说说而已。”   “你明白了吗?”   就算他在悬崖的边缘,随时可能会跌落,那双手也永远不会松开。   也许他会被他拉出深渊,也许他们会一同坠落,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我……”   他想说他明白,可是他的嗓子被堵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过去被谢筠惩罚时,被冷漠对待时,差点死在海中时,决心放弃自己性命时,他都没有哭。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哭有什么意义?   不被期待的眼泪就算落了下来,也只是徒劳。   但现在,他扑进叶风城的怀里,哭得像是要断气。   而叶风城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让他不至于被自己的眼泪呛住。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他是说不出来,而叶风城是已经说完了要说的全部。所有的东西都过去了,而未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人会知晓。唯独一点,他会和他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两个人在一起。   只有到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是的,劫后余生。   ·   贰拾叁。   ·   太阳沉没在海平线的尽头,而这艘船破开浪涛,向着落日的故乡而去。   叶惟远在甲板上待了好一会,咸腥的海风吹拂在面颊上又湿又黏,还带着几分缠绵的热意,就跟那迟迟不肯来却暗地里撩人的夏天似的。   “你在顾虑什么?”   船上只有他与叶风城二人,因此他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来人是谁。   “我没有顾虑。”   说完他的嘴角便拉了下来。不说叶风城,连他自己也不信这说法。   “我在想,也许小婶婶一点都不想见到我这个刽子手。”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葬着叶家列代先祖的遥鹿岛,也是叶高岑夫妇的合葬处。   “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必须要杀她,鬼胎这种东西,从怀上那一刻便有了自我意识,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绝不存在什么堕掉鬼胎母体还能活命的法子。若是让叶泷水得了这鬼胎的躯壳,世间就真的没什么东西能奈何得了他了。”叶惟远对着光抬起惯常持刀的那只手,余晖附着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宛如那日洗不掉的粘稠鲜血,“那天她本在屋内午睡,以为敲门的是小叔叔,开门时还在抱怨他这些日子总见不到人,却没想到等来了我这个魔头。她死前那么用力地护着肚子,用尽最后的气力喊小叔叔,求他救他们的孩子。你想象不到,小叔叔不见她,她居然开始哀求我,求我这个凶手救她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会救她,我救了她,谁来救救我,救救那些被叶泷水害的人……”   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叶惟远将脸埋进掌间,肩胛骨一阵剧烈地颤抖。过了很久,他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只是眼眶外仍旧一圈红,轻声问,“你是何时察觉到不对的?”   “打一开始。”   “是吗?”   见叶惟远仍有疑虑,叶风城将他把整件事抽丝剥茧的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前期他做了许多的无用功,而真正触碰到谜团深处的那些东西得从那个满月之夜说起。叶高岑书房里的那副画中留有叶琅瑄的精魄,封存着一段千年前的叶家往事。随着岁月的变迁,叶琅瑄的术法逐渐消退,若是他错过那次月圆没有进到画中,就算他后来查到叶泷水头上,也要多走许多弯路,浪费太多本就匮乏的时间。   “也许是天意如此。”   画中之事叶惟远听叶高岑说起过。当初叶高岑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掌握到其中玄机,没料到叶风城会如此快就堪破,将矛头转到了理应死去的叶泷水身上,查明当年兄弟反目的真相,以及叶家历代短命背后那道骇人听闻的毒咒。   “到现在我还有几件事不明白。其中之一便是小叔叔的魂魄并未入轮回,而是消失在了天地间,我想知道他的魂魄现今身在何处。”   “这个啊,只怕是不在天地间任何地方了吧。”叶惟远看向远处,目光怅惘,“我确定小婶婶断了气就去找他,如法炮制地杀了他,将他的头颅砍下,用他教给我的术法将他的魂魄拘束在我的身躯内,然后出城,按他一开始给我制定的路线逃往了北方。”   以肉身为容器拘禁魂魄,对肉身本来的魂魄伤害巨大。   “你……”   “你也猜到了。叶泷水的肉身伤得太重,根本就无法再使用,若是鬼胎没了,他就急需一具流着叶家人血的肉身。我这样送上门去,哪怕叶泷水再怎么不信任,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说起叶泷水,叶惟远的语调里带上几分冰冷的讥诮,“只是他这样自傲的家伙怎么也想不到,我对自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一体两魂,他以为击溃了小叔叔的魂魄就能夺舍,没想到我就在那里等他,等着把他送到地狱深处里去。”   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连通了人世间和无间炼狱。   唯独没料到的是冥府没有收下他的魂魄,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往事太过惨烈,他说完后长长地静默便降了下来,唯有海浪涛声依旧。   “那时我差点找不到你,是个女人帮了我。她说她知道你在那里,扯着我往你那里走。”   叶风城说,他被那茫茫多的活傀儡和木偶人拦路,凭本能一路杀过去,到后来血糊到眼睛里,有些迷失了方向。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红衣女突然问他,是不是来找叶惟远的,如果是的话,她能带他去他那里……   “……应该是霜未。”   正是叶泷水有关的传闻里失踪的谢家小姐。   “她姓谢,也许和你的母亲谢筠有几分血缘,也许没有。”   “母亲……”   叶惟远一直不去想谢筠在将他送回叶家后没几年便去世的事情,却只让悲恸来得更长更深。   谢筠当年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他送回叶家?是发现他作为叶家人根本无法抵抗那可怖的命运,还是顾念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希望独子流落在外,受尽世态炎凉之苦?真相他已不得而知,唯独记得某天夜里他梦见谢筠来和他道别,醒来满面泪痕。   “都过去了。”   往事不可追,而生者还得继续向前。   当太阳完全浸没在钴蓝的海水里,徒留淡紫色的云霞被灰蓝侵蚀。   海风渐渐地大了,顾念着叶惟远的身体,他们进了舱里准备过夜。   不知道无根之岛飘荡去了何处,这次他们在海中已漂泊了两日一夜都还未到目的地。若不是知晓这桃木船是难得的宝物,只怕要以为他们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夜幕里月亮升起来,在海面上投下带了朦胧光圈的影子。   在这只有大海与苍穹的单调世界里,月亮大得有些反常,都能看到上头斑驳的影子。   长河渐落,碧海青天。行驶的途中遭遇风浪,桌子向一边倾倒,烛影摇曳,险些酿成大祸。   叶风城欺身吻过来的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但是很快的就放松了身体。   衣襟敞开,温热的吻从嘴角、下颌、脖子还有锁骨绵延到了伤痕累累的胸膛,骤然停住。   无数的新伤和旧伤重叠在一起,触目惊心。当中有些很有些年岁了,和周边完好的肌肤交融在一起,有些明显看得出来是这几个月间留下的,怎么看都有些突兀。   “很痛吧。抱歉,我那时……”   叶惟远抬起手松松地环住他,“没事了。”   若是换他在那时,只怕也做不出更好的选择了。   一方是亲若父兄的叔叔,一方是犯下滔天杀孽的他,要他如何做出决断?   伤痕其下的那颗心,还在强劲地跳动,一声声的,终于令人感到安心起来。   “太好了,你还在这里……”抵在他的肩膀上,叶风城轻声说,“你没有抛弃我。”   每一天醒来,他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是活在虚幻中:一个有叶惟远的的幻境。   “不继续吗?”   维持着这个相拥的姿势,叶惟远抚摸着他的后背。   沿着脊骨的凹陷到凸起的蝴蝶骨,原来和人肌肤相亲是这样的触感。   “不了,你还没好全。”   等待着欲望平复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月光穿过琉璃窗,在他们的肌肤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昏黑的海浪击打着船舷,温热的躯体靠在一处,比任何绮丽的遐想都要好。   他揪紧了身下的床单,床的深处是热忱,而这甚至都还是凉的。   ·   后半夜,穿过险恶的暗礁和暴风眼,船只的行驶趋于平稳。   天快破晓的时分,被笼罩在薄雾里的岛屿出现在视野的尽头里。叶惟远将头伸出窗子去看,只见影影绰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确是他们要找的遥鹿岛。   船停靠在岸边,船舷打开,降下一道阶梯,他们毫不迟疑地踏上了这处岛屿。   在海中漂浮了整整两日,骤然落到实打实的土地,叶惟远脚下不稳,打了个踉跄,被叶风城不动声色地牵住手,之后就再没有松开过。   日出以前,林间萦绕的湿冷雾气未散,四处弥漫着属于亡者的腐朽气息。   岛上的景物仿佛永恒不变。叶惟远记得自己上次来这里时不过十多岁,跟在叶风城的身后茫茫然地向前去,而他们的父亲安睡在棺木里,面容苍老得就如同寻常老人。   想到死去的父亲,他有些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叶风城握得很用力,他一次用力没成功,看到对方眼睛里倒映的那些情绪,就再也使不出力气来。   这样就好,因为他也真的一点都不想松开。   他们就这样携手穿过剧毒的瘴气和其余机关,来到岛屿中央的墓园里。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叶惟远特地留意了墓碑上的名字和底下刻着的生辰。   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但大多数都活不长。   “这是……”   “他们基本都是死于那道血咒。”   那道沿着血脉传递,汲取寄宿者精气灵力供魔域里那具残躯苟延残喘的恶毒血咒。   叶风城几乎被这咒术夺去性命,现今虽然解了咒,可到底伤到了底子,需要调养好几年才能勉强回到最好的状态。   但至少他活了下来,未来还有重新拿起剑的那一日。   “以后不会有了。”   即使素未谋面,即使初衷是救叶风城,但见到这么多名字,叶惟远心中还是多了几分悲怆。   这悲哀的联锁,终于在他们这一代停止。   “如果我没有扳倒叶泷水呢?”   没有成功,这里的墓碑会多加一个名字吗?   他没有明说。   听懂他弦外之音的叶风城答得坦然,“我既然决意要见你,就不会给自己留这些后路。若是我撑不到那时候,没有将你从那里带出来,就干脆将骨灰撒进雪原里或者就这样暴尸荒野,没什么所谓的。”   “你不会死的,我绝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愿再多说的叶惟远与他一同走到一切的始作俑者——叶泷水的坟前。   叶泷水的墓被掘开后就无人再料理,维持着那诡异黑火烧过之后的狼藉模样。   “我那时不知道要怎么办。”   叶风城当时急着去往魔域,只吩咐叶怀瑾留下来给李襄君善了后,而这麻烦就留到了今日都未能解决。遗骸不存,而叶泷水生前的遗物都已被清理掉,这墓就显得无比多余。   “竖一道无名碑吧。”   叶惟远思索了一阵,给出这么个答案。   “好。”   既然叶泷水的心愿是和叶家做出个了断,那作为胜者的他有权对叶泷水的身后事做决断。   无名碑,证明过去曾有一个人,但名字被从族谱中抹去。   当年叶琅瑄那样悲痛欲绝地厚葬兄长,怎能想到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像他那样的人,大概不明白叶琅瑄为什么拼尽全力也要阻拦他吧。”   为了不让重要的人坠入深渊,只可惜叶泷水最后还是松开了握着的手。   “我来看你了。”   来到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叶高岑夫妻的合葬处。   那日开棺料理了鬼胎以后,李襄君的尸身须得重新选个良辰吉日下葬。   没想到她失去了腹中胎儿的遗骸在几日之内就腐化成了白骨,浸泡在发黑的尸水里,令人不忍卒视。   “抱歉。”   替她捡出一片片碎骨,剔掉腐肉,再用锦缎包裹好再安置于新棺木里的那人是叶怀瑾。   如今隆冬已过,坟头长出层茸茸青草。   “重新下葬后,她的心中应该并无太大怨念。”   叶惟远跪下来,就这样对着李襄君的坟墓,相顾无言。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倏地几缕清风拂过叶惟远面颊,让他蓦地睁大眼睛。   就如昔日他在城中当值,那代替叶高岑来给他送东西的女人柔软的手又拍着他的头顶,笑着说他又长高了。那几缕清风绕着他的身子打转,整整三匝,好似等来了要等的人,心中再无任何留恋,然后毫不留恋地向着远方去了。   “你……原谅我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原谅我啊……”   相顾无言,唯有林木棽棽。   “小叔叔,我们都太过卑劣了。”   前尘往事尽数浮上眼前。   要入魔的那个人是叶惟远,那么他必须下得去狠手,断绝一切寻常人的感情。   而杀李襄君,是他的第一步。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其实叶高岑的魂魄早已被碾碎,他的话语根本无法传达。   但是那温柔拂过他们面颊的微风,就像许多年前,他们还在庭院里时,因为觉得有些乏了,躺在花下睡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日暮。   那样绚烂美丽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   初升的朝日在他们头顶,热度穿透薄薄的衣物,都有些发烫了。   “我只是太恨我自己。”   叶惟远指尖沿着墓碑上的字滑动,“到最后一刻,你还在保护我,那个时候我差一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是你过去教给我的那些东西让我明白究竟该怎么做。”   沉入血池时,是叶高岑孜孜不倦的呼喊和对叶风城回忆让他勉强保持住了理智。   他爱叶风城这件事不是假的。   但是叶高岑同样占据了他心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   将他带回叶家给予了他身份地位的人是叶江临,但给了他如亲父一般教导的人是叶高岑。   即使发现了他对自己血缘兄长那不可告人的心思,叶高岑有过失望、震惊却从未责骂过他。   这拯救了在自厌和绝望中的他,让他没有因为羞愧而犯下大过错。   “我还是不能放下他,我……决意和他在一起。”   养伤的日子里,他想了很多,大多是关于以后的事。   知道拥有和两情相悦是怎样一种滋味后,让他再回到过去那单调枯燥的日子里,他是万万再做不到了。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的怯懦、卑鄙以及软弱。   “小叔叔,我同样无法放下他,请您宽宥我们。”   原本只是在身后注视着他的叶风城同样跪了下来。   他做不到在叶惟远恳求的时候仅仅只是冷眼旁观。   魂魄已碎成了千万的叶高岑无法给出他的回答,但是总有一天,残缺的魂魄会聚拢。   总有一天会再度进入到轮回里,和他们重逢。   “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叶惟远拍拍膝头的灰,拉着叶风城的手站起来。   无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他已身处地狱,他都不会再感到害怕。   狂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发,要他们不得不抬手去遮挡。   放开手时,天边云卷云舒,就如这变幻莫测的世事。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但至少这个人会永远陪着他。   ·   在梦境的尽头,是永不消逝的春天。   庭院如旧,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孤独又彷徨的少年。   他坐在那个人的身边,屈指数着日复一日的明天。   唯独不变的就是,再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将他们分开。   终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